柳国立开始感到绝望。他担心他们家会牵连了他叔一家,他主动提出要搬到小河南岸边的一个废弃的小黑屋里去自己住。他叔一开始不同意,但经不住他一再要求,加上得为他的堂弟柳国建的前途着想,就勉强同意了。
随着文革的不断深入,柳国立的绝望越来越深。他开始留胡子,很快须长及胸。头发他还是剪的。他还是洗澡的,在门前的小河里。他的衣服洗得仍然很干净。所以,他不是蓬头垢面的那种要放弃生活的人。洗得干干净净白白的脸面和一排洁净的牙齿,藏在他长长的络腮胡须后面,更显得他风度翩翩,与众不同。
他不再给张倩写信,他不想连累她。他不再写日记,他怕有人拿这个说事儿。他还看书,但不再读报。他很少跟人交谈,他既不想连累任何人,也不想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他什么小辫儿。他一个人整天呆在他那个小黑屋里或屋外附近。他先是用粉笔在小屋的里墙上写字,后又到外墙上写,再就是在河堤上的那个旧木船上写,在河堤的土路上写。他的字非常漂亮,从没见过的潇洒。写的是什么没谁读得懂,也没人想去读懂,大家也不愿意去读。想必那是他的心声,他的怨愤。那也许是他写给张倩的情书,他的檄文,他的抒情诗。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旧木船上,或者呆呆地看着他的粉笔字,或者眼望远方嘴里自言自语。村里没人去打扰他,连村里调皮捣蛋的孩子们都敬而远之。
他开始吃麦麸子。他的父亲蹲了监狱,但工资食品还是照发的,他的母亲每个月定期把他的口粮让人稍过来。有白面,有大米。他不想再吃白面大米。他开始在村子里走街串巷喊着“换麦麸子”。乡亲们以为他疯了,也没人换给他。他就到邻村儿去换。他不告诉人们他为什么要这样。但还是有人猜到了他的心思。说出来,让人扼腕,让人叹息,让人悲伤。
他等得太久了。他开始失望了。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他不想寻短见,他怕万一哪一天,天晴了,他又可以跟他的心上人在一起。但他不想再等太久。那么他打算等多久呢?他也不知道。他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吃麦麸子。他认为,麦麸子即不会让他马上死,也不会让他活太久。他是要慢性自杀!
知道了他这个心思,全村人无不震惊,无不难过。
没谁愿意看到柳村第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学生,大学讲师,就这样慢慢死去。
于是,大家都装作不知,暗地里挽留他。每当他要换麦麸子,大家就偷偷地往麦麸子里掺面粉。但又总是被他识破。大家又只好少掺些,直到让他看不出来。每到过年过节,他婶儿让他堂弟去叫他过去吃饺子。他倒是礼貌地去,但只吃几个饺子。再让他多吃几个,他说他饱了。把他叔他婶儿急得直掉眼泪,但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大家叫他疯子,不是觉得他真疯了,是对他的昵称,爱称。所以,每当他走在大街上,孩子们不仅不怕他,还像跟着个大英雄一样跟在他后面。孩子们都很严肃,不敢嘻皮笑脸。跟着他是想保护他,谁家的恶狗不识好歹,小家伙儿们就砖头棍棒伺候。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七八年我考上县高中后,我决定去拜访他,看看他对我上高中,以致以后考大学有什么建议。我在他的小黑屋的破门儿上敲了半天,他没有出来开门儿。不远处一个顽童跑过来告诉我,柳国立一个月前已经死了。
三天后,他爹平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