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牙湾拿到手,少平又调整了一下人事,基本上还是原来那班人马,只是把段勇涛撤了下去——这样的人带着给公家干活可以,给自己干活少平就不想用他了。然后他终于可以回双水村去看看老人,父亲生病有一些日子了,可在那些关键的时刻,少平一天也不敢离开。 孙玉厚老汉坐在炕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被子,听见少平回来,他抬眼看了看,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身体也滑了下去。少安赶紧过去给父亲往起扶了扶,递了半杯温开水。他喝了一口,喘了两口气,问少平:“你刚回来,果果——现在长高了吧。” “啊,快有他妈妈高了。”少平强装高兴回答了一句,然后打开提包,拿出一顶载绒的火车头帽子,递给父亲, “这是肖韵在北京给你买的,”那是肖韵带着孩子去北京玩的时候,花了三万多块钱在王府井给父亲和公公一人买了一顶帽子。他知道这时候老人想见见孩子,可肖韵就是不回来,也不让带果果回来,只能拿东西来安慰一下父亲。 父亲抬起瘦弱的手摸了摸,确实是质量非常好,可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又对少平说:“又是花很贵的钱买的吧,花那些闲钱弄啥——现在又出不了门,咱窑里又暖和的很。” “等好了,总要出门的转转嘛。” 少平这不是说空话安慰父亲,他和兰香都商量好了,等父亲好了,立马带他和母亲出去见见世面。早些年他们都忙,总想着能让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就带老人出去转转。父母为了供他俩上学,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辛劳,那就应该给他们更多的回报。可人上了岁数,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了多少,就寻思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兰香都规划好了,国内的大地方,北京,上海二哥二嫂带他去;外国的大地方,伦敦,巴黎,东京,纽约,她和仲平带他们去。兄妹几个想象着不识字的农村老两口从世界各地转一圈回到双水村,能引起多大的轰动。 然而孙玉厚却觉得自己怕是好不了了,这几年他们这一茬人走的不少了,田福堂就不说了,本来年轻时身体就不好,和金俊山走到了头里。紧跟着田四,金俊文,金光亮,甚至年轻的金光辉也都先后离开了人世。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的离世,孙玉厚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人活一辈子,不是看多长时间,只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就可以安心的走。闲下来的日子,这个不识字的老汉也会静静的坐在炕上,回想自己的一生,母亲见到了四世同堂,儿女现在的光景过的殷实,他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 孙玉厚想着这些事情,慢慢的睡着了,少平跟着哥哥从里屋出来,到外面去看看。少平不记得多长时间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双水村了,她已经变得让自己几乎认不出来。晴朗的冬日里,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河对面神仙山看起来模模糊糊,倒是真成了“仙境”;炼油厂的设备就仿佛那仙境中的亭台楼阁,高大的塔、罐,轰鸣的设备,冷凝塔顶上冒出来的水蒸气,烟尘混合物,让整个双水村时时刻刻都充满了喧闹和刺鼻的气味。 东拉河已经全部封冻,但黑灰色的冰面上依然可以看见上面那种油在水面上散开了的色彩,挂在河边石头上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包装盒,以及河边淤积的泡沫。再也没有孩子在水深的地方把冰凿一个窟窿,下了网子捞鱼——东拉河里已经早没有鱼虾了,据说夏天的时候河里散发出来的臭味甚至可以盖过炼油厂的味道。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夏天在东拉河里玩水,冬天也没有人去滑冰,那里太脏了。 少平跟着少安来到萝卜窖,准备挖几个萝卜,回去包饺子吃。他却惊奇的发现从前地里的黄土都变成了黑色,里面夹杂着乱七八糟的铁丝头,玻璃渣,没有降解完的地膜。少平惊呼道:“呀,这地种出来的粮食还能吃吗?” “是啊,这几年污染是更厉害了,现在家里吃的粮食都是兰香给弄过来的进口东西,只是有的菜还是自己种点,图个方便。”少安以为少平担心罚款,就给他解释说,“不过没事,前几年咱们把原来原西,原南的几个小炼油厂都吃了过来,现在成了支柱企业,原西县一小半的税收都是咱交的,没人会拿咱咋样。兰香一直从集团公司给我分着红,手里的钱闲着没用,过些日子咱还准备扩展一些业务,除了炼油,再搞点煤化工,搞得越大,交的税越多,就越没人敢来找麻烦。” 他们把萝卜拿回去,冲洗干净,切成丝,焯去水分,和羊肉一起放在案板上剁。切的时候,母亲特意给少平留了一块萝卜心,他打小就喜欢吃生萝卜,每次切萝卜都要给他留一块。少平咬了一口,一股机油的味道,完全不像小时候吃的那样。他记得小时吃的萝卜又脆又甜,尤其是烧过荒草的地里长出来的萝卜,像梨一样好吃。 作为支柱企业,乡里,县里都尽最大可能为少安提供条件,煤化工很快就搞了起来。很快烟尘弥漫了整个双水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庄,空气中充满了放鞭炮的味道,山上的树,地里的菜的叶子上总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就连晾晒几天的萝卜干吃起来都有一股机油的味道。 孙玉厚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常常一咳就停不下来,到最后连吸气的功夫都没有。几个孩子把父亲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一通检查下来,也查不出什么具体毛病,就是呼吸系统衰竭。医院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保守治疗,但老爷子这个情况可能只有几个月了;二是手术,这样治好了以后就没什么事,当然手术室有风险的,花费也大。 花费大,对孙家兄妹来说不是个事,他们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然而大半天的手术下来,医生发现不仅仅是肺,孙玉厚身体的各项机能都严重衰退——这也难怪,年轻时候的劳累,老了又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面——虽然肺里面的毛病暂时治住了,但其它部分却不能给他提供足够的能量让其康复。 眼看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医院给孙玉厚使用了人工肺——一个放在外面,通过一根管子和身体连接起来的机器,暂时维系着他的生命。同时因为衰弱,身体的能量需要通过点滴输入体内,他的每条胳膊,腿上都扎了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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