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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三猴虽然穿得阔了,看上去也象个有钱人了,但是家里没有几亩地,更难为情的是他还和他三弟五猴和母亲还住在村东的几孔破窑洞里。这等处境却和我们的孟宪魁先生,敢说县太爷肥得和猪一样,而且弟弟就在省城做大官的孟宪魁的身份太不相符了。三猴此刻想的就是如何把家业振兴起来,钱是有了,但是不见得有钱就能有地呀,地得别人卖,你才能买,房也是啊,也得有庄基地才行,总不能就盖在自己的破窑洞前面?那也盖不下,即使能盖下,那不成了地下房了吗?这关中平原在塬下的人,人们靠着塬挖窑洞,但在塬上的话,没有这等便利,但又建不起房子的穷人,就在地面上挖下去,挖出很大的一块地方,然后再在地下挖个窑洞。这种窑洞出入不方便,要上坡下坡,但住上去,倒是冬暖夏凉。在渭北高塬上,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窑洞。后来当我走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是多么大的工程,这样一个窑洞,若是要建成的话,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先民们世世代代以来,别的没有,有的就是力气,于是就用这种愚公移山般的方法,在这块厚重的黄土地上,用这种方法去营造自己的住所。
三猴当时就住在这样一种窑洞中。这不由得使他萌发了建房和买地的雄心,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有时竟象胸膛里钻了一只虫子一般在噬咬他的心。快呀,要不然以后兄弟升了更大的官回家来,面子望哪儿放呢?急是急,机会总得等,平白无故地,谁干嘛要卖庄基和田地呢?
你还别说,这机会说来就来,也是天助三猴,民国十八年,历史上少有的灾荒降临到了这片土地上,在当时,这里本来就是靠天吃饭的,不过在关中这个地方,向来也是风调雨顺的,该下雨时天就下雨,该放晴时天就放晴,多少年来,人们根据天气变化的规律,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耕作方法和庄稼的种类,这里大多都是以种小麦为主,秋季有少量的包谷,还有一些耐旱,但产量较低的如荞麦,糜子,谷子之类的农作物。
民国十八年关中平原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旱灾。史上称“十八年年馑”。陕西有二百多万人在这场年馑中饿死。自从三猴得了四猴打土匪得来的资助之后,三猴乐的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三猴的母亲比比较较实在,她说,要那么多银元和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即不当吃,又不当穿,还容易招惹土匪,倒不如买点粮食来的实在,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什么时候都是踏踏实实的。也可能是那些年饿慌了,三猴母亲对家无隔夜粮的状况深为担忧。三猴一听就乐了,土匪,刘三麻子都让老四给收拾了,现在还有什么土匪敢到咱们村里来撒野?不过吗,粮食的事不用母亲担忧,我就叫人去籴些来了就是,妈呀,你说咱们想买多少?母亲的话却让三猴大吃一惊,她说,你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家里有了粮食,我看着心里也踏实。
三猴一听,便笑道,这粮食,地里年年都打,买多了放下就会坏了,只要够吃就行了。母亲骂道,你个猴头,娘的话你从来不听,现在新麦刚下来,价钱又便宜,又新鲜,你不会多买一些,到明年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再粜出去,赚了钱,明年忙罢新麦下来了再买新麦,这样一来,不就是钱可生钱吗?你就知道把那点死钱放在那里,就象猴抱住核桃舍不得放手,有啥用呢?常言道,死水怕匀舀,没有有来源,你有多少钱也顶不住花,就是有座金山银山,也怕坐吃山空,况且你自己手里能有多少钱?
也别说,这三猴娘还颇有点见识。三猴一听,娘说的句句在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就开始囤积起粮食来,民国十七年的夏收过后,新麦刚下来,价钱也合适,三猴就开始了他的囤粮计划。没有想到,歪打正着,到这年的秋天,庄稼的收成不好,天不下雨,秋粮几乎是颗粒无收,麦也种不到地里去,还没有到第二年的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在这年的冬天,粮价就已经开始疯涨。许多跟着碌碡过年的穷人就有些吃不住了。原指望秋粮下来能接济到明年夏天,现在秋粮颗粒无收,那点细粮根本就不顶吃。一日三顿都吃细粮,谁也顶不住。于是到这年的冬天,好多人就已经开始断顿了。秋后地干得象铁板一样,麦种下去也出不了苗,明年夏天更没有指望了,怎么办,出门讨饭吧,可是整个关中平原情形都一样,讨饭也得去很远的地方。所以人们便开始逃荒,卖房卖地,家里有什么卖什么,卖光了好走啊。
三猴原来是听娘的话想做粮食的生意,现在一看这样子,便不敢轻举妄动了。也多亏他多长了个心眼,所有的购粮行动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自己的武装建立起来,因为在这种灾荒年月,土匪,盗贼和闹事的饥民都是最可怕的事情,外面有关土匪的谣传越来越多,打家劫舍的,抢大户的事越来越多。
樊家兄弟也看好了这次机会,他们也想利用这次饥荒,趁机兼并土地达到他们父亲要中兴家业的夙愿。樊家二兄弟开始购买那些想把土地卖了出外逃荒的人们的土地,他们的行动自然而然地传到了三猴的耳朵里,关中农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距,若是有人卖祖业,首先得先征询自己的族类里的人的意见,自己族里的人持有优先购买的权力,只有自己族里没有人买,然后才能卖给出外人。孟姓家族里有人卖土地,首先应该是先在孟姓家族里找买主。但三猴此刻多了一个心眼,他想彻底打败樊家二兄弟,他知道樊家存有大烟土,但是粮食没有多少,因为民国十六年,樊二先生把自己家里的土地差不多都种了烟土,他们家里总共不过六十多亩土地,可是他却种了四十亩罂粟,加之此后又让刘三麻子洗劫了一次,刘三麻子肯定是没有弄到大烟土,那么樊家二兄弟此刻急于出来收购土地,肯定是要用烟土卖了赚的钱来买,可是目前在这种饥荒年月,烟土的行情肯定也不好,樊家二兄弟也未必能出得了手,或者是因为行情不好,极大的可能性他们也不愿意就这样贱卖,那么,用粮食来换土地的可能性最大,若是现在这样做,则确实有点铤而走险的意思。因为用自己本来就不多的粮食来换土地,一是容易露富,这样极易招来土匪和饥民,那个来了都不好对付;二是现在把粮食扔出去,无异于杀鸡取卵,因为谁也不知道这灾荒会持续多久。这年头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三猴决定在此情况下先按兵不动,且看樊家二兄弟先表演表演。三猴的不动声色麻痹了孟家二兄弟,两个年轻好胜的小伙子那能有三猴的精明和老到。当准备逃荒走的人求上门来卖地的时候,三猴尽管心里狠不得立即就把它拿下来,但还是装穷,哭丧着脸说,我真的想帮你,可是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人们也根本不知道三猴的哭穷是真是假,因为谁都弄不清他到底有没有钱,只是外面传说四猴给了三猴不少的钱财,但谁也没有看见,大家都是猜测,看着三猴穿得流利皮胀,却拿不出钱来买地,肯定这小子也是个浪荡公子,有点钱都花在吃穿上,根本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行家里手。看来别人传的都不属实。
到了樊氏兄弟的家中一问,樊氏兄弟简直高兴得想捂上嘴偷着笑,但嘴上还装着谦逊,见是孟姓家族的人来卖地,便假惺惺地问,为何先不到你们族里问问呢?来人便将三猴的话给学说了一遍,樊家二兄弟一听,冷笑到,噢,原来他拉不出粗屎来。便心安理得地买了来人所卖的地。樊氏兄弟对三猴的实力的错误的判断是铸成后来的大错的根源,因为在年馑刚开始的时候卖地的人毕竟都是一些最穷的穷人,你家三亩,他家两亩,且地又不连畔,东一块,西一块,耕种起来也极不易。更重要的是,此时地价虽然便宜,但还没有便宜到大出血的时候,孟家集数千亩土地,卖的人恐怕至少也要占六成,等到大家一窝风都来卖的时候,再出手出不迟。
先不说三猴内心是如何算计,且说樊家兄弟的买地行为却惹来了不少的麻烦,先是不断地有饥民去他家骚扰,开始一人给一碗粥,或是一个馒头也能打发得了,但是到了后来,饥民越聚越多,就弄得樊氏兄弟应付不了了,兄弟俩只好大门紧闭,门也不敢出,饥民们一看这家财东如此吝啬,难免就有点过激行为,樊氏家族里的人一看这事也不能不管,也不能看着樊氏兄弟这个样子,但是这事如何管得?饥民中什么人都有,大都是些拖儿带女的妇孺之类,打又不能打,撵也不能撵,劝又劝不动,实在是没有办法。老人们说,天底下就有两种人是不能惹的,一是叫化子,一是回回,说是你要是敢打死一个叫化子,要不了几天,天下的叫化子就都上这里来了,回回也一样。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了个主意,装成饥民,混到人堆里去散布谣言,说是东边半个城那里有粥棚,放舍饭,与其在这里饿死,还不如到半个城去吃舍饭去,去得晚了,就吃不上了。半个城离这里二十多里地,走上个半天就到了。
好歹才把这些饥民给弄走了,饥民只要一走,一散,就不容易再聚起来了,再说,去半个城那么远,路上又有那么多的村子,这些饥民一个个拖儿带女地,饿得一个个半死不活地,即就是到了半个城那里没有粥棚,也不一定能有精力再爬回来,虽然说主意损了点,但为了救眼下的烧眉之急,也没有办法。
饥民走了,土匪又来光顾了好几次,樊氏兄弟自从上次吃了土匪的亏之后,在防范土匪方面也有了一些经验。他们在家里挖了窨子(地道),若是一看情况不对,全家人就钻了窨子。窨子是关中一带,尤其是渭北高原有乡民们在那个时候防范土匪的最好方法。解放前关中一带的匪患非常严重,人们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在窨子的设计上是独具匠心,这种窨子往往具有既能防守,也能自卫的功能。渭北高塬黄土厚,修建地道最容易,住在房子里的人将窨子挖到地下,这些窨子往往有一些叫“鹞子翻身”的设置,这种鹞子翻身带有翻板装置,穿过鹞子翻身,将翻板一翻。再压上重物或者是上锁,外面的人是如何也进不来的。然后还可以转到鹞子翻身旁边那些被困的人的旁边的掩体内用棱标来防卫,所以,土匪大都是本地人,都知道这窨子的厉害,一般情况上,没有人敢下窨子,因为各家的窨子是如何设计的,别人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关更不清楚,去了就是死路一条,不是被扎死,要么不是掉到进里,陷阱里,送了命。
一些住在窑洞里的人家的窨子更为神奇,那窨子会通到窑洞上面的一个去处,人们叫高窑,上了高窑,就可以用枪对院子里的土匪进行点杀,那是居高临下,土匪只要在视野内,绝对逃不了。所以窨子就是那个时候乡民们的最好的防御工具。
土匪来了几次后,啥也没有捞着,后来也就不来了。土匪一般都在夜间出没,这樊家兄弟天不黑大门就上了锁,前后院都有狗,一有风吹草动,就下窨子。土匪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们,再则,三猴已经把族里的弟兄们组织了起来,成立了自卫队,人人一杆快枪,土匪们也早耳闻,一般要不是一些丧心病狂的土匪,或者是一些不明就里的土匪,大多数人也不敢来孟家集肆虐。这孟家集在那个时候,相对来说是安静了许多,周围的村子,被土匪不知洗劫了多少遍。到后来即就是临近的村子,一有匪情,还专门到孟家集来请他们去帮忙打土匪。
到了民国十八年的下半年,三猴觉得时机不错了,是该出手的时候了,就开始了他的土地收购计划。往往卖地的人先来到他这里问的时候,他都说,行,我不会亏你,你给我把话放出去,我的价钱只会比樊家兄弟高,不会比他低。我在樊家兄弟的价钱上加一成,还有,别人的地卖给谁我不管,但凡是我们孟姓的人的地,我都要收回来,托管着,年馑出来了,你们谁想要,谁来赎回去。咱们肥水也罢,瘦水也罢,不能流到别人的田里。所以你得先从我这里过。樊姓人的地,我加一成价,愿意卖给我,我欢迎,不愿意卖给我,也行,我不强求。
三猴的话传出去之后,卖地的人便纷纷来到了这里,樊氏兄弟一听,气得当时差点背过气去,大骂这三猴不是个东西,心想,你在我的价钱上加一成,我在你的价钱上加两成,你个穷鬼,有啥本事来和我较劲。于是这年在孟家集就形成了一种怪现象,卖地的人两面跑,两面问价,三猴一看,就把价提了起来,价钱是提了起来,地他可是一亩都没有买,都推到樊氏兄弟那里去了,樊氏兄弟在赌气的情况下,高价收购了不少的地。但是还是由于资金有限,没有多久,就有点吃不动了的感觉。
这三猴一看差不多了,心里想,我不把你弟兄俩整爬下,我怎么能在孟家集站住脚。于是他就让自己的堂弟宪宗暗地里把土匪雷大牙给叫来了。雷大牙是邻县的土匪,对孟家集的事也略有耳闻,但忌惮三猴的势力,一直不敢来造次,现在一听宪宗的话,再看看放在眼前的白花花的银元,那心里乐得简直就象开了二十朵牡丹花,美滋滋地眼睛和眉毛都挤在一起去了。他打抢人,这只要三猴不管,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里还有三猴来送钱请他的事,雷大牙也是个聪明人,心里想会不会是个圈套?但转念一想,他和三猴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两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三猴也不至于这样。想到这里,他还是不由得看了宪宗一眼,说道,我雷大牙可从来没有得罪过孟大哥,你这是……?宪宗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就明白了,说道,雷大哥,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把话挑明了吗,其实收拾樊家兄弟的事,本来吗也用不着大哥您好出手,我手指一动,还不象掐死个臭虫一样就把他们给办了,可是我大哥他不同意,他说免子不吃窝边草。再说这樊家老先生曾对我们也有过恩,我们也不愿意太伤他们,只不过是这两个浑小子太不知道天高地厚,老是用这点事来挟制我大哥,还公开地和我大哥做对,我们也只不过是想教训他一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若是雷大哥不赏这个脸,那我可就另请高明了,也不用烦劳雷兄。雷大牙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不仅就一乐。想巴结三猴还没有机会呢,还没有想到这三猴还用银钱来请他。嘴上忙说,哪里哪里,孟兄既然看得起我雷某,我那敢不两肋插刀?早就想结识孟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有幸能结识孟兄,也是三生有幸。那能不效犬马之劳?只是这银子,他死活不肯收。他说这就太见外了吗,给孟兄办这点小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孟兄何必如此客气,把我当外人看不成?宪宗一看,便说到,我大哥的话,我不能不听,这些钱么也不多,你也不要嫌少,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交朋友也不能坏了章程,既然你不想收,那就分给你的弟兄们吧,我带来的钱,没有带回去的理。
于是两人就秘谋了整个行动的程序和实施步骤。然后,宪宗悄悄地回到了孟家集。
民国十八年十月的一天,有一个人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就来到了孟家集,一进村就大声嚷嚷着到处找孟宪魁的家在哪里,说是他们村里来了土匪,要请孟宪魁的自卫队却帮忙打土匪。若是去迟了,恐怕就出大事了。人们一听就大吃一惊,心想现在土匪是越来越嚣张了,青天白日地竟敢打家劫舍,人们把他引到了三猴的面前,那人一见三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连呼求救,三猴当着众人的面连忙把那人扶了起来,叫他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于是那人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三猴一听,面上就泛起了难色,说这事不好办呀,我有自卫队,不过那是看家护院的,我们孟家集有个事,或是临近的村子有事,还能应个急什么的,你们那里那么远,这不太好办呀。
来的人一听,又急的跪下来又要磕头。旁边的人一看心里都有点不忍,便一齐替那人求情,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都是受苦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坷垃里找吃食,让土匪一折腾,还受得了,无论如何也应该伸伸援手,那能见死不救呢,何况你还有这个能力。常言到,好狗护三家,好汉护三邻,你不能不管。三猴见也差不多了,自已该演的戏也差不多演足了,于是就和宪宗带上弟兄们随那人去了。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下午雷大牙就领着人进了村,直奔樊家,樊家兄弟根本没有想到大白天会有土匪来,连钻窨子都来不及,一家人全让土匪堵在了家里。土匪这次很干脆,将樊镇国一捆,就拉走了,临行时留下话,拿钱到寡妇岭来赎人,限期是三天,若是敢说半个不字,立码就把樊镇国的人头砍下给他们头儿当夜壶,然后还要来灭满门。若敢耍什么花招,就放一把火烧了这宅子。说完便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