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仁”,概念的转换与人道的诉求
前面说到,我把“仁”的原意说破,只是出于无奈,因为这个忌讳不破,就无法理解孔子和中国文化的一些深层的东西,就无法对孔子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 要理解孔子,离不开他生活的时代背景,绕不过一个人:管仲。 图三
先说宏观的,周朝建朝后,实行分封制:天子把天下土地分封给功臣、亲属或俯首称臣者,让他们各管一方,成为诸侯;诸侯在各自的国家里,又把相当部分的土地封给卿大夫,由他们管理开发。当时的社会主要阶层由上至下包括: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平民—奴隶;其中天子、诸侯、卿大夫、和士属于贵族阶层。在权力继承上,贵族阶层由长子继承家族最高权力,其他儿子则降一级。图三是个理论上的权力继承图谱,从兄弟两人一个天子一个诸侯开始,假设每一代每一家只有两个男性后代。从这个图谱上可以看出,天子永远只有一人,但随着代数增加,整个大家族扩大,越往下的阶层,人数会越积越多。 这当中,士是一个特别的阶层。不像诸侯和卿大夫,有自己的国土或封地,靠收税收租过日子;士是提供服务、拿薪水过日子的:战时要上前线打仗,平时做做随从公务员,参与地方管理。由于士不受封地的约束,有较大的自由度,可以到不同的国家为诸侯卿大夫效力。作为士,为主人而死或曰“成仁”,算是一个基本的期望和标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也。 诸侯和卿大夫,往往是兄弟表亲伯侄。贵族之间,往往沾亲带故。 这个制度,建立在血缘关系上,都是自家人,有人当头有人做事,乍看之下井然有序,似乎兼顾了家族的稳定和运行,但却忽略了人性的弱点,在孔子之前,就礼乐崩坏,玩不转了。管仲的生活年代比孔子早了100多年,他的经历,就是一个见证。 据说管仲是周朝第五代天子周穆王的后代,但他却生活在周朝开朝元勋姜太公的封地齐国,可见他是周穆王的N次旁支,已经没落了。年轻的时候,他和鲍叔牙一起做生意,分财利时总要占便宜;服兵役时,他多次开小差临阵逃脱。他和召忽同为齐国公子纠的随从,公子纠和弟弟公子小白争夺王位,公子小白占了上风,迫使鲁国杀了公子纠,召忽为主人殉道自杀,管仲却没有,最后还成了公子小白暨齐桓公的CEO。管仲生活奢侈,喜欢炫耀,豪华程度不逊于国君,但却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国家管理者。对内,他通过税收政策,搞活经济,增加国家实力,他是中国酒店娱乐业的始祖;对外,他通过打贸易战,制伏了其它国家,使齐桓公得以称霸诸候,号召天下。按照孔子的话,如果没有管仲,中华文明早就被野蛮部落征服了。 从公子小白夺兄长之位这件事,可见当时长子继承家族最高权力的这个规则,已遭破坏;兄弟之间权力斗争,已是你死我活的较量。到了比孔子稍早一些的楚灵王,他杀了自己的侄子篡位,最后被他的三个兄弟推翻,两个儿子被杀,自己也上吊自杀;但这还没完,三个推翻他的兄弟,两个又遭另一个算计,自杀。为了权力,一家死了6个男的;四个兄弟,三人自杀,其中两人是在王位上。 管仲在公子纠被杀后,没有随主人而死,孔子的两个学生子路和子贡,分别就此质疑管仲不仁,但孔子却认为齐桓公不假武力、多次召集诸侯盟会,一匡天下,人民受惠,多亏了管仲,这就是管仲之仁!孔子对“仁”赋予了新的含义。 另一方面,孔子对管仲又很不屑,觉得管仲这个人很肤浅,爱显摆,就一暴发户,“管仲之器小哉”。 从对管仲的评价中,孔子显然已经产生了“公德”和“私德”的概念。对国家管理者,“仁”是公德,比私德更重要。 这个公德的“仁”到底是什么玩意呢? 一部《论语》,共512章,59章谈到仁,“仁”字出现了108次。很多时候是学生提问,孔子回答,但孔子的答案却颇多不同。孔子的很多学生来自平民家庭,想当公务员,听说贵圈重“仁”,不把人命当回事,当然想澄清“仁”到底是什么。对学生的问题,孔子有时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有时他好像就在搪塞回避,但在评价管仲时,他已经很明确了,不死人就是仁:管仲之仁,在于他辅助齐桓公称霸,却不以兵车,不通过战争。 到了晚年,孔子对“仁”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新定义,这就是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孔子说话,是非常机巧有保留的。比如他35岁在齐国避难,齐景公问政,孔子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的回答,实际是说国君就要尽到国君的责任、符合人民的期望,但当时的场合,其实是个面试,孔子避实就虚,只说国君就要像个国君,没有指明像个国君的标准是什么,让齐景公自己去填空。齐景公理解成国君理所当然就要享受国君的权利,对孔子的回答很满意,要给孔子封地。只有齐国上大夫晏子听出了孔子的弦外之音,觉得孔子有自己的想法,从当权者角度,不可信不可用。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又是一句含义丰富非常机巧的话。 最直接的一层,还是要借晏子这个人来说明。 晏子史谓贤臣,实际上是个心胸极为狭窄的权谋之士,他死后不久,齐国就被田成子篡夺,从他对孔子和同僚的的手段,齐国之衰,早有端倪。话说齐景公有三员随身武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以勇力闻名。有一天晏子经过他们,三位武士没有站起来向他致意,晏子马上就动了杀机。本来晏子是文官,和武士没有职场竞争关系,以他的心机,要制服几个粗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晏子这个小矮人,特别敏感,他的玻璃心一但受伤,后果很严重。 晏子设了一个局:让齐景公派人给三位武士送了两个桃子,让他们比功劳,功劳大的两人一人一桃。公孙接和田开疆报出自己的功劳,分别各拿了一个桃子。待古冶子报出自己的功劳后,公孙接和田开疆自觉不如,交还桃子,羞愧自刎。古冶子说:“他们两人死了,唯独我活着,这是不仁”。 古冶子按照“仁”的古意,遵守士的荣誉准则,拔剑自杀,“成仁”了。这就是“二桃杀三士”的典故。这个故事说明,“仁”是多么容易被当权者滥用。 设想一下回到当年的历史环境,当有权势的人期望自己的随从“成仁”或想以“仁”的名义草菅人命时,孔子不动声色的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下子就把人噎住了:如果你自己不想死,就不要让别人随随便便去死!这是孔子之“仁”的第一层意义。 “仁”,一个原意为人祭和自杀殉道的习俗,经过孔子的努力和影响力,转变成一个抵制无谓牺牲的诉求、一份对生命的尊重,仅此一点,孔子救下了不知多少人命。耶稣牺牲自己为世人永久赎罪,要结束野蛮的人祭,孔子通过对概念的转化,成就了同样的功业。 然而,历史往往充满悲剧色彩,孔子要保护他的学生,而他最信赖的学生子路,为了坚守“仁”的古意,公元前480年,在卫国“成仁”殉道,次年,孔子与世长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