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有人说我仇恨贫下中农,是新的血统论。我只是仇恨那些仗着出身贫农批斗迫害我的同学和军管会解放军,恨那些仗着三辈贫农投机钻营踩着别人往上爬,为了自己提干,留城,转业北京,把爱国知识分子打成反革命枪毙的北京公检法军管会军官。我对真正在农村艰苦劳作的贫下中农是充满感情的。请看2014年我写的这篇文章。)
重返宋家王庄 我这个人最与众不同的是不爱旅游,严格地说,是不去不熟悉的地方旅游,只去小时候和年轻时候去过的地方,或者是看书,看电影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所以那些荒山野外新开的景点一概不去,不光是没兴趣,也怕山高皇帝远的,刁民恶吏欺诈刁难,坏了游玩的兴致。 我想去的地方不在乎风景有多优美,地方如何知名,而是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有没有留下记忆,特别是艰苦生活的记忆。所以我梦魂萦绕的地方不是湖光山色,不是繁华都市,不是旅游天堂,而是1965年参加四清,度过我一生中最艰苦岁月的村庄-------山东临沂宋家王庄。
五十年来,我不知多少次梦见重回宋王庄,与那些曾经日夜相处的乡亲重逢。1991年我在美国看到临沂遭受水灾的报道,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100美元寄给当地民政局,收到了感谢信。如今,年近古稀,一切该放下的事情都放下了,金钱,享受,名利都淡漠了,只有回忆变的越来越强烈。我不想在人生的终点留下任何遗憾,想做的事,就去做,可是怎么去做?我从来不做没准备的事,可这事根本无从准备,除了查地图看见“宋家王庄”几个字,没有任何信息。五十年的变迁,当年的小伙子也都已经是古稀老人了,那里的乡亲还在村子里吗?会不会离开故土外出打工定居啊?他们还会记得我吗?然而,去的欲望战胜了所有的疑虑,我一到北京,就购买了去临沂的往返车票,就算找不到人,看看当年赤脚淌过的沂河也算。
走出临沂火车站,我拦了辆出租,问司机知道宋家王庄这个地址不,他说太知道了,临沂首富村。我一下惊呆了,那个五十年前连地瓜秧子熬地瓜干都吃不饱的穷村子,现在是地区首富了?我在宋家王庄居委会的大楼前下车,看了楼内前厅里干部分工标示牌,我心里有底了。看名字就可以知道村民辈分,那些干部的辈分都是我所熟悉的字,一定能找到当年认识我的乡亲了。
我报上我的房东名字,当年的民兵连长,村团支书,小区物业就告诉了我他居住的门牌号码。村民小区是一栋栋排列整齐的六层楼,外观看起来很有时代气息,但楼距要远比城市居民小区宽阔的多,而且干净整洁。楼前设计有停车场,车辆停放的整齐有序,其中不乏大奔,宝马,凌志等名牌,还看见一辆新款路虎。小区的绿化维护的相当好,行道树早已高大成荫,灌木丛中点缀着早开的迎春花。小区花园里的凉亭回廊都是黄色琉璃瓦顶,运动场地宽阔平整,器材齐备,比起北京新建的居民小区也毫不逊色。
我兴冲冲地走到楼门口,盼望了五十年的重逢就在眼前,我反倒犹豫起来。分别半个世纪了,我这么贸然闯入,人家还记得我吗?正好,我看见门前运动场上有个老头和俩老太太聊天,就走上前去打听我当年的房东是否住在这里。当我说出名字后,那位老者回答说:“我就是”。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还记得五十年前住在你家的四清工作队员老沈吗”?可能因为太突然了,他有点没反应过来。我说:“我和你同吃同住半年,头对脚睡一张床啊”。说到这里,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已经泪眼模糊了。
他明白过来了,说,是老沈啊,快家去坐吧。这时,那两个老太太立刻在村里传播我来的消息。农村出来的人都知道,村里要是谁家来了稀客,而且是大家都知道的客人,不出一袋烟的功夫,就会传遍全村(现在应该说是小区了)。他老两口住三室一厅,而且相当宽敞,面积远比北京的三室一厅大得多。所有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儿女都单另有房。看到这里,我还记的当年他家低矮的土房,我和他住一间。床太窄,两个人睡不下,只能头对脚睡。窗户只是一个洞,连框子都没有,晚上挂一张稻草帘子挡风,虽然村里通电了,但家里用不起电,还是点油灯。我当年点油灯,学毛选,写心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和他没聊一会儿,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退休了的社区书记(原来的村支书),当年我在村里的时候他是中学生。他说,老沈是咱宋家王庄的贵客,不能在你家接待,要由居委会接待。他是咱村民的救命恩人啊。原来,我曾经为一个村民输血,救人一命,乡亲们至今还记得,我已经没一点印象了。那时候,地瓜秧子熬地瓜干尚且吃不饱,每天还要下地干活,谁敢献血啊。村民朴实的可爱,至今还用当年的语言赞扬我说:老沈发扬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白求恩精神,和贫下中农有深厚的阶级感情。(这词多年没听过了啊,好温暖啊)
一群人把我迎进了居委会对面的一家饭店,有当年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中学生,我还专程到中科院他们住处赠送毛主席像章;有生产队会计,两个房东。他们介绍了宋家王庄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变化。宋王庄离临沂城八里地,五十年前一直走到城关都还是农田,但是现在城区已经把村庄包围起来,又向西延伸多少里地了。文革过后,别的村都分田到户,人心涣散。但宋王庄始终坚持集体经济。那几年政府征地盖工厂,给村里招工指标,村领导都是首先照顾那些生活最困难的村民。后来这些企业破产倒闭,村办企业发展壮大,又反过来吞并这些土地,由农民安置国营下岗退休职工。1992年,宋家王庄注册了村办企业华强集团,带领全村集体致富,经过二十二年的发展,成为拥有23处专业市场的“千亩万户大市场,全国建材第一城”。然而这个年成交额一百六十亿,提供了几万就业机会的的企业集团,并不聘用外来人员管理,全部管理人员由宋家王庄村民担任,当年的生产队会计,初中毕业回乡知青王顺银担任公司董事长,成为全国著名的企业家。
当年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乡亲如今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我的感受比他们更深刻。他们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五十年发展的巨大变化分割到每年每月,感觉就不那么明显了。而我是跨越了五十年来看这变化,亲身经历了当年乡亲们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看到这沧海桑田的巨变,我怎么能不激动。饭后,居委会派了辆车拉我到华强集团所属的市场转了一圈。他们不仅在自己村的土地件建设市场,还在政府的土地拍卖会上投标竞争购买了千亩土地;不仅在购买的土地上建市场,还承担了市政修路的职责,其手笔气魄之大,出乎我的想像。
宋王庄的集体经济发展了,全村人的生活也随之水涨船高。居委会建起了医院,学校,幼儿园,老人公寓,老年活动室。为了村民能享受高质量的生活,居委宁可在小区里少建两座楼,少卖八千万,也要留出绿地花园。居委不仅对老人按月提供生活补贴,而且对每个居民提供每年600元的粮,油,煤,医,学补贴。凡考上大学的村民子女,一次提供三千元奖学金。当年土地入股建市场和居民小区,除了每户免费分得公寓外,每年还有一万多元的分红。房子免费住还有收入,此等福利简直羡慕煞城里人。所以宋家王庄的居民基本不外出打工,连当兵退伍都不在外地工作,要回家乡。有个当年我认识的的中学生,后来成为临沂师范学院的教授,退休后都要回村居住。乡亲们告诉我:咱宋家王庄的小伙不管多孬,都能娶到好媳妇。这种发自内心的整体自豪感,没有强大的集体经济做后盾很难想像的。
离别前,华强集团董事长王顺银在公司里设家宴为我送行,送我一本《宋家王庄村志》其中1965年有这么一段:“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村里进驻社教工作队。驻村社教工作队队员邱玉才,高培昆,(下面是队员名单,包括我的名字)分别来自北京大专院校和当地党政机关。工作队员分工包队,吃住在贫下中农家里,和社员实行同吃,同住,同劳动。”把我的名字写进村志,说明乡亲们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这五十年我多少次梦回故乡就对了,谁让我是宋家王庄人啊。当年京工到临沂参加四清的学生近三千人, 五十年后还惦记着乡亲们,专程从美国回去看望他们的,肯定只有我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