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Carlson School of Management, University of Minnesota(明尼苏达大学卡尔森管理学院)当访问学者,一年后转为访问教授协助Willis 教授教硕士课“Chinese Management Systems and Styles” (中国管理体制和模式)。期间我的一篇论文《Ancient Chinese Management Thoughts and Their Significance Today》(中国古代管理思想和在当今的意义)一文入选美国管理学会(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1989年年会论文,创造了中国公民单独署名论文入选该学会年会的记录。那时候的中国留学生大多数只能看懂本专业单词,听不懂,写不出英语,说几句支离破碎的英语还带着家乡口音,以至于听英语就可以辨别他们的老家是东北,四川,广东还是山东,而我已经能听课讲课,学术交流,发表论文了。
我的论文之所以能入选,是因为美国管理学界第一次看到英文介绍姜子牙《三略六韬》的管理思想,和《史记 • 货殖列传》中商界祖师子贡,范蠡,白圭的经商思维和道德的文章。一个美国管理史权威教授对我说,中国的儒,法,道,兵管理思想都有英文译本,他写的世界管理史也都引用过,唯独没见过《三略六韬》和《货殖列传》的英译本。纽约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甚至问我能不能把《三略六韬》全篇翻译成英语,因为从那年起美中交流骤降,后来就没有了下文,我也懒得询问。这篇论文跨越多种学科,古文,英文,文学,经史和管理知识,我本行是电子,这些知识都是业余学来的,所以一直不觉得兴趣爱好也是学问。没想到业余爱好竟创造了中国人的学术世界记录,中国居然只有我一人的知识能够跨越这么多学科,发现其内在联系,总结出理论,写出英文论文,入选美国年会论文。我1989年创造的这个记录至今竟没有中国人打破。中国管理界权威大佬如云,怎么就没一个能写出入选美国管理学会年会的论文?一是中国的管理水平还停留在地主与长工的关系,落后美国上百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根本不入美国管理学者的法眼。二是中国管理界的教授专家不是学英语那块料,整天忙于饭局酒会,交结权贵,光宗耀祖,升迁发财,吹牛泡妞,静不下心来背英语单词,钻研学术,著书立说,才让我这个业余爱好者保持这一记录达三十年之久。
现在想起当年写论文的情景依然印象深刻。自从1988年我到明大后,时间都花在学术和英语上了,社交也只限于系里的教授职工。内会儿卡尔森管理学院根本就没有中国来的学生学者,直到八九年六月前,我都不知道校园里还有个中国学生社团。到明大后没多久,系办公室秘书给我一份美国管理学会(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征集年会论文的通知。美国管理学会年会代表了当年美国和世界最新研究成果,我那时的英语词汇量比不过一个初中生,语法造句充其量也就小学水平,现代管理更是一窍不通。要写大学教授水平的论文,简直就是做梦,但是我想试试,因为我的性格喜欢迎接挑战。
写论文的第一步是选题,现代管理咱不懂,中国内会儿就没有管理理论,谁官大谁说了算,这两部分内容我都没法写。出国前,我是中国企业管理协会古代思想研究会的会员,曾经应邀为企业管理出版社写过中国古代管理思想史的书稿。我决定把中国管理思想史摘要用英文写成论文。那时候我还不会用计算机打字,只能手写了交秘书打字。由于词汇和语法贫乏,一句话要反复写几次才觉得顺了,然后再抄下来交秘书打印。文章写完后,手稿垒起来足足有一尺高。国家公派访问学者一个月只有390美元生活费。为了攒钱回国买“四大件”(出国一年可以买四件免税商品),我在穷人区租了间小屋子,一个月一百美元房租。那里的冬天一场雪就一,两尺厚,而且一冬天不化,有的美国人都穿滑雪板滑雪上班。我每天都在办公室写到很晚,只能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去。遇到暴风雪,到家就和雪人没两样了。圣诞节前我依然写到很晚,回家路上看见路边人家窗户里彩灯闪烁的圣诞树,再看看风雪中的自己,我突然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有时候写的写的就趴桌上睡着了,醒来已经后半夜了,办公楼暖气也停了,冻的直打哆嗦也不敢下楼出门,怕引起警察注意,更不敢后半夜在治安不好的街道一个人走路,就在椅子上坐着睡一晚上。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写完了论文。
1989年5月,我收到学会管理史分会会长的通知,我的论文入选了。我几乎不敢相信,因为我们系教授写的论文也只有三分之一入选。我没为论文投稿花一分钱,评选委员会都是各大学著名管理史教授业余兼任,评选不收费。管理史分会收到51篇论文只有17篇入选。这件事成了卡尔森管理学院的一件新闻,系主任决定出钱赞助我出席年会,到会议上宣读论文。系里的教授经常请我到教授餐厅吃午饭,与我交流写论文的背景和思路,甚至其他学院的教授知道我论文入选也都来认识我。出国前我一直在工业部门工作,对学术研究领域一窍不通,写这篇论文的最大收获是在Willis 指导下,学会了怎么写论文,怎么投稿,怎么参加学术会议,英文写作能力也大有长进。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创下的这个记录,三十年居然没有中国人来打破。年会于1989年8月在首都华盛顿希尔顿酒店召开,我在会上宣读论文。在我前面有个台湾女博士生宣读论文,按规定每人讲15分钟,她根本不懂规矩,毫无职业道德,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大谈台湾的经济发展成就,讲了差不多半小时,把我的时间几乎挤占没了。主持人无奈,勉强给了我不到十分钟发言。因为时间被挤占,我无法全面阐述论文,演讲后听众纷纷索取论文,我带了将近50本全部分发一空,还有好几个留下姓名地址要求邮寄的。美国管理界名气排名仅次于“管理之父”Peter Drucker 的MIntzberg教授也来信索取我的论文。
开会前我事先请了一个住在DC的认识人接机,她是原燕京大学教授,英国爵士林迈可(Michael Lindsay)的外孙女Susan Lawrence 。虽然我们在北京有过一面之交,但彼此印象不深,她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确实不太好认。我在机场坐着不敢走动,怕她看不见我。最后还是她认出我来的,但不是记住了我的长相,而是我背的包上面有北京俩字,Susan说,华盛顿的里根机场基本上见不到中国来的旅客,我的背包上有北京的字样,肯定是我无疑。因为她要赶回纽约上班,就不能送我了。会议结束后,她外祖父,英国爵士林迈可到酒店接我到他家做客,我有机会零距离接近这位传奇英国爵士,和Susan的母亲,出生在晋察冀边区的林海文。1937年他应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邀请到燕京大学任教,与白求恩同船到达中国。因为他应白求恩之邀去过晋察冀边区,珍珠港事件后,日本人立刻到燕京大学抓捕他,没想到他在日本人到达前20分钟就已经开了司徒雷登的汽车跑到斋堂平西抗日根据地了。后来到了晋察冀边区参加抗战,1944年去了延安,抗战胜利后返回英国。林迈可已经是一个耄耋老者了,身为英国爵士,当年在延安是毛泽东,朱德,叶剑英的座上客,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亲切随和,和蔼热情,女儿林海文腿有残疾,两人开车带我游览让我十分过意不去。我在市内参观了几个博物馆,又前往华盛顿庄园。由于市内的博物馆免费,我以为庄园也免费,下车就往里跑,被拦住后让我十分尴尬。
附录: 我在林迈可家看到了阎锡山给他妻子李效黎的题词。奇怪的是题词不挂在客厅,而是挂在餐厅的门楣上,我忘了拍照片,但还记得题词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人民是不要战争的,战争是政府强加给人民的。所以人民要成立世界议会,制止战争。哪年写的没印象了,我对宣统以后的民国年号都不甚了然,统统记不住,估计是到台湾后写的。 阎老西子一辈子发动战争无数,为霸占山西府衙财产,起家就杀了山西巡抚全家;设鸿门宴杀了与他同级的另一标统;直奉战争派兵攻奉;蒋冯阎大战还打过中央军;抗战时期继续“剿共”杀过八路军;日本投降后率先进攻八路军,发动上党战役。太原被围后,他自己开溜了,却下令部下死守,把个“锦绣太原城”打成一片焦土,双方死伤惨重。他严令部下“成仁,做完人”。为了效仿田横,凑够五百完人,甚至逼给阎老西唱过戏的18岁山西梆子女演员自杀殉“阎”。他多少次把人民推进战争火海,居然还有脸说“战争是政府强加给人民的”,还想出“世界议会”这么个词,真是恶虎戴佛珠,滑天下之大稽。出林迈可家门后,我想返回去拍照,林迈可的女儿林海文说,她以后照了寄给我,但我终于没收到。她出生于晋察冀,在延安住过两年,根本就不觉得阎老西这类屁话还值得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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