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的时候有架蔡司120折叠相机,爸爸送我的。那是他上大学后,我爷爷送他的礼物。所以至今我能看见爸爸在颐和园的留影和体育场的矫健风采。不过三十年代初的相机除了蔡司镜头外几乎无一是处。所有功能全部手动,距离用步量,光线凭感觉,速度靠经验。还有景深,速度和光圈的关系,不用几卷胶卷练手还就真掌握不了相机性能。每照一张都要记下日期,几点,阴晴,光圈,速度,洗出照片后对比数据和成像关系,找出成败原因。早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讲解了相机的功能,还把他的一本摄影教材给我看,那是新华社摄影记者的内部教材,我的摄影知识和对照相机的了解基本都是从这本书里学来的。 大学一年级我把照相机带到北京,拍了不少照片。那年头胶卷可不便宜,德国阿格法Agfa120胶卷正品4,5块一卷,连我爸爸都舍不得买。我只买得起汕头产次品胶卷,一块多一卷,最多照16张,冲卷三块。照一卷再冲出底片,十天的伙食费没了,这还不算洗照片。所以说,照片里一定要有人才值得,那叫留影。风景照基本不敢想,太奢侈不说,还得被贫农出身同学讽刺为“资产阶级情调”。不过我还真拍了两张风景,实在是被景色迷住了,忍不住按下快门。五十多年后,景色消失,这两张照片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文革开始后,父亲怕受牵连,让我把相机带到学校。那年头相机是稀罕物,那些贫农干部看见知识分子有照相机,就怀疑有间谍嫌疑,是美蒋特务用来偷拍国家机密的。到1968年10月,军宣队已经着手毕业分配,同学们也开始做离校准备了。那时候,我已经被隔离审查,限制离校。我认识的一个高二女生要下乡,希望我去北京站送行,我向军宣队军官请假,被他臭骂一顿。那时候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有照相机,只要开口我都借给。后来外班的学生也来借,但他们不会用,要我一起去。因为他们出身好,有他们监督,军宣队就同意我和他们一起去,条件是同去同回,不得擅自离开。回来后我把胶卷冲洗成照片送给他们,其中大约一半是他们的,一半是我的。我计算出每张成本就向他们要钱,没想到这俩家伙翻脸不认账,就是不给钱。他们知道我已经咋班里被监督管制,他们赖账白赖,没人会为一个“反革命”说话。我一下损失5块多钱,又不敢向家里要,只好从伙食费里省。这俩家伙一个河南人叫吴增喜,一个辽宁人忘了字,都是贫农出身。 那年头大学生里有相机的学生凤毛麟角,不是高干就是高知子女,我也认识几个,有机会就交流一下摄影心得体会,或者互相交换照相机使用。我曾用过一个摄友的135相机。毕业前,一个同寝室同学想让我出面借那台135相机给他用。我觉得自己没那个面子,就试着去问了一下,居然借来了。没想到那个家伙不会用135相机,胶卷装错位拧不动就使劲拧,把卷帘快门拧断了。我拿去相机商店修理,要20块,我要他修理,没想到他也赖账,说是旧相机,早就坏了,拒不赔偿。我当时的处境根本没资格和出身好的同学计较,只好把我的冰鞋拿到寄卖店卖了12块,剩余的每月从伙食费省点,好几个月才还清。至今记得此人叫王楚雄,四川来的,长得像《抓壮丁》里的“潘驼背”(冲这名字形象就不怎么样),人称“老潘”,军宣队进校后还以为他姓潘。鲁迅说过:“借着自己地位的升降看别人嘴脸的变化,不仅有趣,也有益。”我算亲自体会到什么是墙倒众人推了。 1968年12月,六八届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我继续留校审查,不予毕业。然而毕业方案公布的当天晚上,我的照相机就被偷了。相机在箱子里,从来不锁,放床底下一年多也没事,偏偏一公布毕业方案就丢了。看来这些人的道德都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像个北京的大学生。一旦无须再装下去,在老家村里养成的刁民恶习和贪婪本性就都暴露无遗了。由于我的出身和处境,报案根本无人理睬,军宣队军官听完一声不吭。只有系里的一个老员工给我做了记录。毕业离校前有个同学悄悄告诉我,他知道相机是被一个贫农出身的同学偷了。因为他自己也有把柄攥在军宣队手里,不敢承担责任,所以在离校前才告诉我。几年后遇见老同学听到,这个偷相机的贼出了车祸,终生残废。此人大学五年一直以出身好不可一世,对我冷嘲热讽,贬低侮辱,临走还顺走我的相机,真是苍天有眼啊。
图一:1964年夏天,主楼前荷花喷水池。1968年被军宣队以“走资派黑党委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填埋,用麦苗种出“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字样。 图二:1964年10月,现在万寿山上树木长高了, 已经拍不到这个景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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