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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第七章:人本主义精神 ——人、信仰和权威 2023-06-22 16:29:12

第七章 人本主义精神

——人、信仰和权威

 

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 ——伯里克利

广泛的人文关怀远比辽阔的版图更加重要,高尚的人类理性远比一统天下的野心更有价值。 ——作者

 

人本主义,顾名思义,即以人为本,以人为社会价值的起点和终点,以人为终极关怀对象,强调人的价值与尊严。

在西方哲学史上,人本主义的兴起是文艺复兴以后的事了,但其精神追根溯源来自于遥远的古希腊文明。现代学者如是说:“全部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它从人的需要出发,它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进步。为了求得人的利益和进步,它同时既探索世界也探索人,通过一方探索另一方。”(安·邦纳)

古希腊的普洛泰戈拉“人是万物的尺度”和修昔底德“人第一重要,其他一切都是人的劳动成果”的豪迈宣言,体现了古希腊人的世界观是以人为中心的。关心人的命运,看重人的感受,为了人的福祉,这一思维方式贯穿了古希腊人的全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在古希腊,用人作为万物的尺度并非没有争论,但是其争论仅仅在究竟是人的感知作为万物的尺度,还是理性的本质作为万物的尺度。其实无论哪个论点,都把人置于最高的地位。可以说,人本主义精神是古希腊文明有别于其他文明的最本质的特征之一。

和人本主义对立的是“神本主义”和“官本主义”。“神本主义”把神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人是微不足道的,必须按照神的意志生存,神的意志高于人的存在;“官本主义”把权威放在世界的中心,人只是权威的附庸,权威高于人的存在。而古希腊的“人本主义”把人的价值远远置于信仰和权威之上,与“神本主义”和“官本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全世界的宗教都鼓吹“存天理,灭人欲”,要求人按照神的意志行为,按照神的意志思维。而古希腊人却别出心裁地创造出了一群与人几无差异的奥林匹亚诸神。公正却风流的众神之父宙斯,智慧却嫉妒的天后赫拉,勇敢但喜欢惹是生非的战神阿瑞斯,美丽温柔但轻浮虚荣的爱神阿芙洛迪特,智慧好学的缪斯,喜欢热闹狂欢的狄俄尼索斯……他们同时具备人的优点和缺点,就连古希腊人非常崇敬的智慧女神雅典娜也会因为妒忌而参与毁灭特洛伊城。这些像我们自己和邻居一样有缺点和极富人情味的诸神,和别的宗教中的全知全能永远正确的上帝、真主和菩萨截然不同!其它宗教鄙视人间的欢乐,推崇绝对的服从,祈求天国的永生,唯有古希腊神话,更多关心人间的欢乐,关心人间的公正,甚至调侃神的缺点。神和人一样多情多欲,并且不时到人间来畅游享乐,他们同样喜欢美酒与音乐,喜欢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男子,敬重勇敢的英雄。他们更像人的朋友,而不是其他宗教中那些高高在上、令人必须仰视却不敢正视的主宰。

除了古希腊,世界上所有宗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人的价值被严重低估,而神的价值被无限高估:神是人的救世主,大千世界的创造者,人需要匍匐在地感激在心;神是权威的化身,最高的仲裁,人需要俯首帖耳畏惧万分;人被降格成神的附属品。这难免导致了这样一种社会道德准则,即人为了神而生存,即便神的意志不是人生存的目的,那么也是人生存的准则和真理的标准。圣经《旧约》的《约伯书》塑造了一个典型:上帝为了向撒旦显示约伯对于自己的虔诚是无条件的,他纵容撒旦一步步让约伯的土地荒芜,牲畜死亡,孩子和妻子丧生,甚至让约伯自己也失明、残疾。上帝最终在和撒旦的打赌中胜出,因为约伯的虔诚的确最后丝毫未减。上帝高兴之余,随即恢复了约伯的健康,重新娶妻生子,牲畜成群,土地丰饶。这就是基督教《旧约》体现的价值观,试图让世人相信对于上帝的无条件信仰的重要和有益。不错,约伯由于矢志不渝的虔诚而得到了最终的回报和奖赏,但是,因为上帝和撒旦打赌而无辜死亡的约伯妻子和儿女又得到了什么呢?

但是古希腊却不同,她对于神的描述没有这样恐怖和不逻辑,她对于神的尊重并没有妨碍对人的赞美和对大自然的理性。只有在古希腊神话中,神不能主宰人的命运,反而和人一样受到命运的捉弄。古希腊的神灵同样会为情所苦,伟大如太阳神阿波罗也征服不了自己心仪的美人,那位美丽的凡间少女宁肯化作一棵桂树,也绝不接受太阳神的求爱。当古中国人用童男童女的生命为祭品,祈求老天下雨的时候,在古希腊不朽的《荷马史诗》中,却记载着战神阿瑞斯被人间英雄狄俄墨得斯的长矛刺伤的故事,伟大的战士竟可以战胜神!这在其他民族的神话中,是不可想象的。《荷马史诗》被誉为“古希腊人的第一部人生教科书”,其所描绘和教导的,和成书时间远远晚于它的《圣经》、《可兰经》和《佛经》截然不同。虽然《荷马史诗》的时代还是古希腊比较不发达的时期,而其中的英雄正是古希腊人的偶像和楷模,史诗折射出了古希腊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真正的英雄为正义而战,绝不畏惧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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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荷马史诗

 

古希腊的宗教信仰中所体现出来的以人为本,而不是以神为本的特点,体现了古希腊文明中的人本主义精神。古希腊文明的最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把人,而不是神,放在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中心。《世界文明史》的作者伯恩斯如是说:“希腊人的神是为着人的利益而存在的,所以他赞美神也就是赞美自己。”这一评价恰如其分。为赞美众神之父宙斯而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何尝不是对于人类自身力与美的赞美?《荷马史诗》中对英雄的讴歌,何尝不是古希腊人意志与勇气的自我写真?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理想国》中的论述,何尝不是对于人类理性和公正的追求?只有理解古希腊的“人本主义”,才能理解真正的奥林匹克精神,才能理解真正的古希腊精神。

一个幸免于“神本主义”的文化并不一定可以幸免于“官本主义”。在春秋战国以前的中国,也有诸多可爱的神,如夸父、女娲、后羿、姜子牙……虽然古代中国的众神没有如同古希腊那样严格和精确的谱系,但是他们的世俗化程度和古希腊的众神不相上下。我想到古中国文明和古希腊文明的这些类似之处时,总不免扼腕叹息:为什么华夏文化没能沿着古希腊文化的发展轨迹?如果说是由于古希腊林立的城邦国家导致了这样的区别,那么其实中国那时分封的小国林立,独立程度并不亚于古希腊。就在华夏文明发源地之一的山西,就有多个小国。如果我们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秦代以后的大一统,那也难以自圆其说,希腊化时代的托勒密王朝就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一统,而正是在那里,古希腊文明创造了进一步的辉煌。但是为什么中国文化幸免于“神本主义”的深渊,却走向了“官本主义”的泥潭?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古代中国缺乏“人本主义精神”,因此华夏的众神传说和古希腊的众神传说貌似神离。

我曾在华山上看到传说中的“大禹脚印”,传说他一脚在华山,另一只脚就已经踏上太行山了;我也曾在太行山脉的一些山峰上抠出过很多贝壳化石,当地人说这就是大禹治水的遗迹。这些自然景观和地质演变的痕迹,被添加到传说之中,百姓对大禹之爱戴,由此可见一斑。我那时也憧憬,如果大禹在世,我们就不必这样起早贪黑事倍功半地“农业学大寨”了。因为大禹片刻功夫就会把山水治理好了。大禹没有盼来,但是大禹传说中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却被用来教导我们不要回家。那时我们清晨不吃饭就出工,早饭和午饭都由专人送到地头,以节省回村吃饭的时间。那冰冷的粗粮,令人更怀念大禹的神通,但不是他的“三过家门而不入”。

后来随着岁月流逝和思考阅历,逐渐质疑大禹在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被视为美德的道德基础。很难想象如果大禹和他的妻子、家人感情很好的话他会这样做。这些远古的飘渺传说之真伪已无法考证,但如此造神手法,却无疑体现了中国式英雄的标准:“不爱家人,也不爱自己,却爱世人。” 如此说教,为害匪浅,一方面将原本源于民众的英雄奉上无法亲近的神坛,另一方面,刻意在民众和英雄之间挖掘了永难跨越的鸿沟。难以想象,一个对家人漠不关心的人拥有普济世人的胸怀。这类说教把道德和情感对立,塑造出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缺少七情六欲的神仙和圣贤,也许可敬,却不可亲。中国的神话没有勇气创造和人一样有优缺点的神,因为其认为人本身是不应该被赞颂的,只有压抑人性,才算英雄圣贤;于是一旦成为英雄,便人性全无。这和宗教倒是异曲同工。

华夏这些“神”化了的人实际上就是“官”的原型,历史上的官就这样被描写成了完美的“神”。于是,国人所需要做的,就是期待一个青天大人,一个明君,一个大救星,然后托付一生,剩下的就是顶礼膜拜和歌功颂德了。多么简单和省力的事情!这“官”远比“神”来得更加直接,更加现实,更加权威,因此顶礼膜拜“神”还不如歌功颂德“官”。于是在中国,宗教在任何时期都和权力共生,权力本身就包含了宗教,而宗教则成了权力的附庸。

秦灭了六国,秦始皇就是宗教;汉代以后,为朝廷所用的儒学就是宗教。相对于权势,宗教只能处于附庸的地位,于是宗教在中国一直是世俗的。古希腊的宗教也有世俗的特点,但是古希腊的宗教是为人服务的,而中国的宗教是为权力服务的。古希腊的神是人的朋友,而中国的神则是权力的搭档。于是在华夏,“神本主义”被“官本主义”取代了。因此,在“官本主义”盛行的华夏,造神运动就是必然的实践,毕竟“官本主义”和“神本主义”是孽生的。

由于这些“官”被神化,他们就不再具有人的缺点。而古希腊则不然,柏拉图的《理想国》【1】描述了苏格拉底和朋友毫无顾忌讨论人的生活、人的缺点、统治者的缺点。正是直面所有有关人的问题,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才有可能在《理想国》中描述统治者的素质:他们必须懂得哲学。古希腊时代,“科学”这个词尚未出现,那时古希腊哲学很大一部分就是“自然哲学”,亦即今天的“科学”。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和苏格拉底根本没有谈及神的意志,没有给予神在统治中任何地位,他们所论述的是人和国家的意义和关系,讨论的是如何选择合格的统治者。他们明确指出:一个国家必须由理性的人来统治,由懂得哲学的人来统治;一个国家的制度就是要保证其统治者是合格的哲学家。嗟乎,“官本主义”在如此强大的哲学思想影响下的社会里哪里还有生存的空间?

柏拉图的《理想国》的书名原文是“πολιτεία”(Politeia),其英译本翻译成“Republic”(共和国)。由于书中充满了理想和理性,于是被后来的国人称作“理想国”【2】。不管是哪种译名,都体现了作者对一种国家形式的追求——这样的国家,既不靠神,也不靠官,靠的是公民,理性的公民和公民的理性。

古希腊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公元前525-456,图7-2)的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Bond)诠释了人、信仰和权威,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的幸福而盗天火,宁肯受痛苦的惩罚也绝不屈服于天庭的淫威,其境界截然不同。“我宁愿被缚在岩石上,也不愿做宙斯的忠顺奴仆”。普罗米修斯不屈不挠和义正辞严的正是他的信念和古希腊人至高无上的价值准绳——人的价值。普罗米修斯最后被半神半人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救,这也颇具象征意义:他的获救终究来自战友的努力而不是权威的恩赐。古希腊悲剧以其人格力量和道德勇气成为培养合格公民的一个重要方式,这样的艺术形式和主题不见于任何其它文明。

我深究了所有我可能查找的文明和社会形式,除了古希腊外,没有一个敢于这样质问和对抗神。无论是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佛教还是各种各样的其它宗教,都没有任何勇气进行,也没有任何可能允许,这样的质疑或对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唯有古希腊文明把人置于神之上,也唯有古希腊文明把人置于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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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埃斯库罗斯(Aeschylus),Capitoline Museums,罗马

谈到古希腊的戏剧,就不得不谈谈古希腊的剧场。所有古希腊的定居点,都有这样的剧场。剧场是扇形的,观众席以舞台为圆心形成弧形,观众席第一排和舞台等高,然后每排的高度随着半径的增加而升高。在雅典卫城脚下的狄俄尼索斯剧场遗址,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德尔菲剧场遗址(图7-3),在以弗所(Ephesus)的剧场遗址(图7-4),米利都(Miletus)的剧场遗址(图7-5),甚至在古希腊文明的边远地区黑海北岸塞瓦斯托波尔(今乌克兰克里米亚半岛)的古希腊剧场遗址,我都特地坐在观众席上试图体验作为观众当时的感受。我发现每个位置的视野和视角都很好,在任何一个位置的观众都可以毫无困难地观赏演出。剧场规模根据所在城市的人口而定,有的可以容纳数千人,而有的更可以容纳数万人。以弗所的剧场可以容纳25,000名观众,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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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古希腊德尔菲剧场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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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可以容纳25000名观众的古希腊以弗所剧场遗址(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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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古希腊米利都剧场遗址(笔者摄)

 

这些剧场的观众出入和疏散通道也体现了对于普通观众的安全和方便的考虑。米利都剧场的观众通道(图7-6),和现代体育馆的观众通道的设计很相像,设在剧场的背后位于观众席半腰的高度,照片中显示的光亮处就是通向剧场的入口。我当时还在这个通道里休息片刻,凉爽驱散了仲夏的炎热,静谧代替了曾经的喧嚣。我风尘仆仆、匆匆而来,但晚了两千多年,因此没能赶上当时的精彩,却俨然故地重游,拾起不再完整但永恒的记忆。我毫不犹豫地打开最现代的书写工具,在这荒野中古老的米利都遗址,写下了我的观感,其中一些文字,就在这本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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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米利都剧场的观众通道遗址。图为在剧场观众席的半腰处(笔者摄)

 

古希腊的剧场形式是如此地独一无二,观众席高于舞台,演员和演出是注意的焦点,但观众高高在上,才是“主宰”和“法官”。由于这样的剧场设计,当时的古希腊小孩子也可以在观众席上毫不费力地欣赏演出。

这样的剧场设计揭示了古希腊人对待人的态度,表达了对公民的重视和对权势的限制。这些看来似乎偶然的细节,实际上体现了深刻的内涵。这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和原则的不经意的流露——在古希腊,是“人本主义”的体现,在那里,从孩提时代开始,就拒绝了任何“官本主义”的可能。

西方议会的阶梯形式,也必然来自于古希腊。当领袖们在议会的中心部分但却是最低的位置发表演说时,民选的议员和旁听的民众都坐在比这些演说者更高的位置。对国人来说不可思议的是,任何公民都可以到议会旁听。我参观过加拿大议会和欧洲议会的旁听席,旁听席占据了最高位置,旁听的公民俯瞰政治家在议会中的演讲和争论,俨然把统治者置于监督的中心,而非权力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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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欧洲议会,议员和主持人在会场的下方,画面近处的都是身份为普通欧洲公民的旁听者。我不是欧洲公民,但是也被允许进入议会的旁听席。整个会场立即令人想起古希腊的剧场。古希腊的剧场也是会场,艺术家的演出和政治家的讲演和公民集会都在那里举行。欧盟总部,比利时布鲁塞尔,笔者摄。

 

在古代中国,无法想象皇帝会在古希腊式剧场发表演说,而让平民听众从同样的高度平视他或从高处俯视他。在民主的古希腊,普通公民决定高官的任免,至高无上的是公民大会;而在专制的古代华夏,在民众之上是层层加码的官僚,至高无上的是皇帝。在古希腊的体制下,公民是社会的根本;而在中国的社会里,官是社会的主宰。“人本主义”和“官本主义”甚至在细微的社会文化生活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看似自然而然的古希腊剧场的平等交流,胜过了多少出自高高主席台的声嘶力竭和冠冕堂皇。前者润物无声却深入人心;后者震耳欲聋却苍白无力。

匍匐在地,隔着太监聆听皇上圣旨的层层官僚和芸芸众生怎么可能把“民为重,君为轻”当真?而平视甚至俯视其民选领袖的公民,却很难不感到自己肩头当家作主的重任。

在古希腊的神话中,人和神的界限模糊了,古希腊在人化神的同时,也神化了人。因此,人和神相比不再微不足道。古希腊人创造的神就是他们的榜样,其实,古希腊人就是按照这样的榜样生活的。别的宗教要求人们按照神所说的做,而不是按照他所做的做,但是在古希腊恰好相反,古希腊人就是要像神所做的那样去做,而对于神所说的竟不在意,他们把神的行为看作生活的榜样。没有任何其它宗教有如此的信念,也没有任何其它民族有如此的勇气。

其它文明中,人和神的关系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人(包括官)为神而存在,人所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神的目的,此即“神本主义”;另一种是神为极少部分人(即官)而存在,统治者通过宗教从道义上和心理上加强对被统治者的控制,此即“官本主义”。但是,古希腊人却勇敢地让神和他们一起为了同样一个目的而不辞劳苦也尽情享受。正是由于这样的理性和勇气,古希腊把公民远远置于政府之上,政府由公民所决定,为公民而存在,由公民所拥有。这不就是两千多年后林肯(Lincoln)在葛提斯堡讲演中的“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吗?

在普遍以神权和王权凌驾于人民大众之上的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古希腊的民主制度是如此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如此地超越时代,以至于我们只能称其为“希腊奇迹”。应该指出的是,这里所谓的“早期文明史”其实并不“早期”,因为至今还在许多地方继续存在着,成为人类现代文明的一个极其不谐和的现象。

埃斯库罗斯的另一部戏剧《波斯人》,描绘了希腊城邦击败庞大的波斯大军的过程,更是一曲自由的伟大颂歌。剧中骄傲地宣称,希腊人是出于自由意志而保卫自己的国家,为捍卫个人尊严、拒绝奴役而战,并把希波战争的胜利归因于古希腊的民主制度优越于波斯的专制独裁。

 


      “他们没有主人吗?”波斯皇后这样问信使。

      “没有。”信使这样回答,“他们不是奴隶,不是谁的臣民。”



这就是真正的希腊精神,自由早已深入他们的灵魂。骄傲的希腊人甚至对神灵祈祷时也是站立着的,在他们看来屈膝于神灵也有悖于人类的尊严,因为,古希腊诗人品达(Pindar)这样说:“诸神与人类是同一个种族;我们都从同一个母亲那里获得生命。”古希腊人相信,他们和神之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友谊和契约,因此绝不需要祷告和祈求;他们和神之间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他们和神同样平等和神圣。

在埃斯库罗斯的眼里,是雅典的民主击败了波斯的强权,而不是靠宙斯或者命运女神。他这样描述希波战争胜利的意义:

 

      他们将不再匍匐在地,表示对极权的敬畏,因为帝王的威势已不复存在。


      他们将不再羁锁自己的舌头,因为他们已获得自由,可以放心地发表言谈。



在埃斯库罗斯的对希腊的赞美诗句中,他没有一句提到疆域的辽阔和胜者的辉煌,描绘的只是一个普通公民的感受——他是自由的,他为此而骄傲。在公元前400多年前演出的埃斯库罗斯戏剧所表现的现实,甚至对于今天很多社会还仍然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

埃斯库罗斯本人也正是公民理念的极佳典范,虽然因其伟大剧作而享誉整个希腊世界,但他在自拟的墓志铭上却仅仅希望以“雅典人”和希波战争“马拉松战役中的重装备步兵”的身份被世人记住,而只字未提他作为伟大的极受希腊世界喜爱的剧作家的身份。也许他这样做是为了在战役中阵亡的兄弟,也许是由于他更加热爱他曾经用生命捍卫的民主和自由的雅典,也许他更加为自己是一个马拉松战役的重装备步兵而自豪。不管是哪种情况,埃斯库罗斯体现了一个古希腊公民的崇高意识。

 

埃斯库罗斯自拟的墓志铭是这样的:

 


      在这墓碑下躺着雅典人,欧福里翁的儿子,过世在丰饶的杰拉的埃斯库罗斯;
      对他的英勇,马拉松的草木可以引言作证,长头发的波斯人更心知肚明



这朴素和谦虚,衬托了埃斯库罗斯的高贵和伟大。对比之下,那些把自己粉墨神化让大众歌功颂德、顶礼膜拜、山呼万岁的达官圣上,便立即分文不值。

在埃斯库罗斯之后二百年面世的尊为华夏文明瑰宝屈原的《离骚》则表达了不同的理念。我非常喜欢屈原,具有这样高尚品格的人在华夏实属凤毛麟角。但是,屈原的思想和理念还无法和古希腊的思想相提并论。在《离骚》这篇政治抒情诗中,屈原表达了对于帝王的忠心,宣泄了不受重用的苦闷,鞭笞了阿谀奉承之徒的卑劣行径,但是,并无迹象显示屈原理解人的权利和平等的理念。屈原不能理解独立和自由的人格远比得到君王的重用更加重要,他更加不能理解的是,应该是统治者寻求公民的授权和重用,而不是相反。虽然如此,屈原依然是我最崇敬的华夏伟大人物之一。屈原的正直和才能永远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不应苛求屈原,只是我们需要理解我们尚不具备的思想。

这些人本主义和民主思想在政治家伯里克利的演讲中表达得更为清楚。伯里克利的时代,被称为古希腊的古典时代,也被称作黄金时代。公元前431年,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讲中指出:

“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每个人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选举一个人担任公职的标准是其才能,而不是由于其属于某一个特殊阶级。任何想要为国效力的都不会因为其社会地位的低下和贫穷而被拒之门外。”

掷地有声,回响千年,共鸣世界!至今听来令人振奋,使人惭愧,也令不少人汗颜!我将伯里克利演讲的全文的中译本附录在本章的后面,这篇演讲是研究古希腊古典时期非常重要的文献,理应在此把完整的译文呈现给读者。伯里克利演讲原有一些中译本,但都不能让我满意,于是我决定自己翻译。我之所以把全文忠实和完整地翻译出来给读者,是由于我不仅希望读者了解伯里克利当时说了什么,而且知道他当时没有说什么。

这是一篇应该被永久置放在所有的政治家办公桌上的演说。当然,这也是一篇一些自命不凡的权势者绝不敢面对的演说,因为,这是一面永不蒙尘的镜子,将映照出他们丑陋的内心;这是一杆永不折弯的尺子,将衡量出他们侏儒的胸襟。

我在翻译这篇演讲时不得不多次离开书桌而徘徊,我不仅仅是在推敲和寻找合适的中文,而且是为这样一个时代而感慨和内心无法平静。伯里克利的讲演似乎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当时的雅典。似乎我就是当时一个阵亡将士的兄弟,悲伤、慷慨和责任同时充满我的胸膛。

这些激动人心的言辞准确无误地展示了古希腊雅典的价值观,在古希腊的雅典,公元前400多年,政府由公民选出,社会以公民为本,政治为公民服务。2200年后的美国独立宣言几乎是伯里克利讲演的另一个版本。

在这篇讲演中,伯里克利论述了国家、人民、政权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明确指出:国家属于人民,政权属于公民,政府由公民选出,由公民所有。任何公民都有同等的机会和权利进入政府,不管他的社会背景和经济状况如何。

伯里克利提到了法律。他指出,约束公民行为的标准是法律以及作为法律基础的道德,而绝对不是个人或者政府的好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特别提到了那些旨在保护弱者的法律和人们心中不成文的法律,也就是道德,认为他们同样是约束和指导人们行为的标准。

他指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并不影响对于出类拔萃的认可。他鼓励了出类拔萃,并且赞扬了鼓励这样出类拔萃的制度。

他还提到了人民的日常生活,包括娱乐和居住,认为雅典的强大使得雅典公民可以更多享受到生活的乐趣。这样的生活也是人民用生命来捍卫国家的一个重要理由。

他还提到了教育和军事,认为这些都是服务于人民的,而不是相反。他认为公民不应该为了遥远的危险而放弃正常的生活。一个公民有着正常生活的国家,是一个更加能够面对危险和困难的国家。

他还提到了公民的责任。公民的责任不是为了抽象的国家概念,而是为了一个城邦的整体和每个个人,为了每个人的美好生活和自由民主的权利。

他赞颂了古希腊雅典的祖祖辈辈以及当时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活着的人。他高度评价了他们在历史上的贡献和留下的伟大遗产,以及在世的人们继往开来的努力和成绩。

他提到了老人、妇女和孩子,以及对于他们的关心,特别是对于为国捐躯者后代的照顾。

他当然赞美了为了雅典而捐躯的烈士们。他没有详细列举他们的业绩,而是对他们的献身给予了崇高的评价。他赞美他们为雅典的精神和制度献身的勇气和实践。

但是,他几乎没有提到神,而是仅仅在作为娱乐的祭祀中轻轻带过。伯里克利的伟大演说全文都没有提到人对于神的敬畏或者神的作用。

他根本没有提到任何特殊集团的利益,也没有提到任何党派的利益,也没有抽象的意识形态,更没有提到要为以上任何一个而牺牲公民的利益。

他没有把服从作为烈士的优点,甚至完全没有提到服从,无论是对神的服从还是对权威的服从。而是,他给出了勇士们为之献身和奋斗的理性的理由。

他没有渲染仇恨。在这样严酷的战争中,在祭奠死者的时刻,他着重于自己公民的正义和牺牲以及对于自由和民主的捍卫,却没有煽动或鼓励仇恨。他绝无意向把自己的公民降格到仇恨的地步,而是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以一种宽恕的态度,阐述了敌人致命的缺陷和自己必胜的理由。

他没有任何许诺或者声称那些已经或者将会为国捐躯的勇士会进入天堂。对于古希腊人来说,人间可以建成天堂,也可以变成地狱,所以理性和勇敢就是为了实现前者而避免后者。伯里克利对烈士完全没有许诺天堂或彼岸,这表达了古希腊人的人生观。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彼岸,而是为了人的未来。古希腊人可以相信自己会再生,但即便再生,也是在这个世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这个世界是他们和他们的神共同存在和生活的唯一居所。相比那些用天堂的富贵和彼岸的荣华来欺骗人们献身的说教,真是云泥之别。

“……请牢记:只有自由,才能幸福;只有勇敢,才能自由。”

自由和民主,这西方文明的特征和根基,现代文明的趋势和准则,起源在两千五百年前的雅典,跨越广漠的时空,至今听来倍感亲切。伯里克利的讲演是他所在的那个伟大时代精神的缩影。在这样庄重的由国家为阵亡将士举行的葬礼中,显然有祭祀的成分,但是即便如此,演讲的中心仍然是“人”而不是“神”。我们生活在距离这个古希腊黄金时代近两千五百年后今天的人们,甚至可以直接把这篇演讲放在当今的重大国际活动中而不觉得突兀,如果删去和古希腊有关的词句,我们完全会以为这出自某个现代政治家,而绝不会想到这是来自两千五百年前的古希腊。要知道,我们今天的国际社会是经过了多少坎坷和代价才树立了以人为本的精神。

如果说人权始于古希腊,那是恰如其分名至实归的。古希腊的公民意识和以人为本的精神,就是今天人权概念的直接来源。中国千百年来的关于人的冗繁道理和谆谆教诲,一旦和伯里克利的讲演相比就立即黯淡无光、相形失色。

有人说基督教使得人的平等成为可能,因为每个人都有“原罪”,因此在背负“原罪”的基础上人人平等。这说法不无道理,但不准确,因为基督教的平等绝无法和古希腊相比。古希腊文明中甚至人和神之间亦无大差别,古希腊人在神面前都不必自卑,毫无疑问,古希腊的平等比基督教来得合理和彻底。古希腊人不必惧怕在天国里偷吃一个苹果而世世代代带着“原罪”,并为此忏悔;他们更不必恐惧对于权威的怀疑而被打入地狱万劫不复。古希腊人对于神的崇敬带着友谊和调侃,古希腊的众神气度非凡,因此古希腊的神不会带给古希腊人恐惧,古希腊人忙着和众神一起探索真理,没工夫也没必要对他们恐惧。这就不难理解伯里克利甚至在那样严肃、悲伤和慷慨的祭祀中都没有想到要神来做一些什么事情,他显然认为,这些烈士本身以及和烈士一起英勇战斗的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神圣。

驻足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伯里克利大理石胸像(图7-8)前,想到他的演讲,令人绝难平静。这座雕像是古罗马时代根据古希腊原作的复制品。伯里克利像刚结束战斗或在战斗间隙的战士一样,把头盔和面罩推向头顶,让呼吸更加舒畅,让视野更加宽广,他似乎在告诉世人,他不仅是雅典民选的最高行政长官,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公民和战士。他从容的表情和远眺的目光,显示了雅典的坦然和自信。

胸像底座的说明上冠以“伯里克利,公民和战士”。这是伯里克利对自己地位的骄傲称呼,也是雅典人对于伯里克利的赞美。看到这里,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古希腊和其它文明的根本差距,这就是“人本主义”和“官本主义”的最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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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古希腊雅典行政长官伯里克利雕像,古罗马根据古希腊雕像仿制(笔者摄于伦敦大英博物馆)

 

如果有哪个国人胆敢把这对古希腊首席行政官的最大赞扬的头衔给华夏的任何一级官员,那就成了大逆不道。如果有谁胆敢称呼华夏的皇帝为“黎民和兵丁”,那必定招来杀身之祸,甚至满门抄斩。不要说是皇帝,哪怕知县都不行。在华夏,百姓不得不把任何在他们头上的芝麻官称作“大人”,把稍大一点的官称作“青天大人”,把皇帝称作“圣上”,而绝无可能或胆量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称作“黎民”或“兵丁”。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至此,我们应该理解古希腊的“人本主义”和华夏的“官本主义”的差别了吧?

我希望所有受过高等教育的读者都能认真阅读伯里克利的演讲词(见本章附录),希望读者在阅读时记得此讲演发生在公元前431年,距今大约2500年前。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出现,在日后称作中国的土地上还是战国时期,秦始皇灭六国还要等200年后才发生。

我希望读者把伯里克利和秦始皇进行比较。一个在古希腊雅典的阵亡将士的葬礼上阐述了人的价值和民主政治的理念,而另一个在两百年后世界的另外一个地方为他自己的墓冢和陪葬倾尽了全国的人力和物力;一个在意在世者的利益和过世者的荣誉,而另一个仅仅在意于他可以永远统治下去,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后;一个开启了西方民主的先河,一个却树立了东方专制的榜样;一个永远被民主世界尊为民主的身体力行者,而另一个仍然被一部分国人尊为统一的缔造者而被另一部分中国人贬为残害人民和文化的暴君;一个竭诚和自己的公民一起建设和捍卫自己的城邦,而另一个处心积虑恨不得让整个世界作为他的陪葬。

秦始皇的个人品质不是我所最关心的,对于正直的人来说,他是丑恶的典型;对于奴才来说,他是永远的主子;对于独裁者来所,他是心仪的榜样。我更关心的是,国人对于秦始皇的评价。这是每个国人都应该警惕的。

我们在赞颂什么?我们在弘扬什么?我们在容忍什么?这都是我们不得不责问我们良心和理性的问题。我们绝不能把强权尊为功绩,把残暴誉为胜利,我们必须领悟这样一个道理:广泛的人文关怀远比辽阔的版图更加重要,高尚的人类理性远比一统天下的野心更有价值。

 

附录:

 

在殉国将士葬礼上的演讲词

 

作者:伯里克利(Pericles 公元前495-429年),古希腊雅典政治家,于公元前431年

整理:修昔底德(Thucydides 公元前460-395年),古希腊历史学家

中译:林炎平,转译自BenjaminJowett,SusanCollins和H. G.Edinger三种不同版本的英译。【3】

过去许多在此地讲演过的人赞扬我们在葬礼上发表悼词这种习惯。他们觉得,用悼词给予阵亡将士以荣誉是一种恰当的方式。在我看来,我们举行的葬礼形式本身已经充分表达了我们对于这些在战场上用勇敢的行为带给我们光荣的人们之尊敬。你们刚刚看到国家在这个葬礼中表达的对他们的深深敬意。我们相信,这些将士的英雄气概绝不应该由一个人的演说词好坏而增减一分。说得恰到好处是很难做到的,甚至即便中庸也未必使大家感到完全真实。那些熟知死者的可能会觉得我说得不够;而那些不了解死者的却可能在听到这些超越他能力的事情后觉得是夸张。人们总是有这样的倾向,即在他们听到那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时还可以接受,否则,他们就会妒忌和怀疑。尽管如此,由于我们的父辈已经建立了这样一个习惯,那么我也必须按照这样的习惯和法律尽我所能满足听众的希冀和信念。

首先我要说到我们的祖先。在这样的仪式上,回忆他们的作为,以表示对他们的敬意,是理所应当的。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的祖辈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世代承传,直到现在。正是由于他们的勇敢和美德,才保有了这个国家的自由。他们无疑是值得我们歌颂的。尤其值得歌颂的是我们的父辈,因为他们除了从祖辈继承来的土地之外,还用鲜血和汗水扩展了我们今天赖以生存的国土。今天在这里集会的人,绝大多数还正当盛年,然而我们已经在各方面使得我们国家更加强盛,并使得雅典成为无论在和平还是战时最为富足的城邦。我不想就你们熟悉的话题来作一篇冗长的演说,所以我不谈我们用以取得我们势力的一些军事行动,也不谈我们的父辈英勇地抵抗敌人的战役,无论这敌人来自蛮族还是希腊内部。我所要说的,首先是解释我们是如何取得今天的辉煌的,我们的政治体系是什么,以及我们作为一个民族的特质,然后我将歌颂这些阵亡战士。我认为这样的演说,在目前情况下,是恰如其分的;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让在这里集会的全体,包括公民和外国人在内,都听到我想说的。

我们的政治制度不是从我们邻近城邦那里模仿来的。相反,我们的制度是别人的典范。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在解决私人争端的时候,每个人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但同时,一个人出众的优秀也被社会所认可。选举一个人担任公职的标准是其才能,而不是由于其属于某一个特殊阶级。任何想要为国效力的都不会因为其社会地位的低下和贫穷而被拒之门外。不仅仅我们的政治生活是自由和公开的,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是自由的。我们不会对我们邻居做他自己喜好的事情而愤怒,甚至我们不会冷眼相向使对方难堪,尽管这样的方式并非直接指责对方。在私人生活中,我们是宽容的和不冒犯别人的,但是在社会事务中,我们谨慎守法,因为这些法律都得到了我们深深的尊重。我们尊重权威和法律,从而不做坏事。我们特别注重那些对于弱者提供保护的法律,以及那些给违法者以道义谴责的不成文的法律。

我还要说的是,我们比任何其它城邦都更加注重劳作后的休闲。一年从头到尾,都有各种戏剧演出、体育比赛和宗教祭祀。我们的住宅漂亮且高雅,其赏心悦目消除了我们的忧郁。我们的城邦如此伟大,世界各地的各种产品都汇集于此,使得我们觉得享用外国的产品就像我们本地的产品一样自然。

另一方面,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同于我们敌人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城邦向全世界开放。我们从来不制订旨在限制外国人在这里视听的法律,尽管他们可能窃取机密使得我们的敌人得益。我们城邦的安全并不仰仗于防务安排或秘密,而是依靠当国家召唤我们时涌自我们内心的勇气。

就教育而言,我们的敌人让他们的孩子从幼小的年龄开始就进行苦役式的训练以期望他们勇敢。尽管我们的生活方式无拘无束,但是我们在面对危险的准备方面丝毫不逊色于他们。一个简单的证明是,当斯巴达人进攻我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会独自前来,而总是要纠集起他们所有的同盟军。而我们攻击周围的城邦时,我们通常是靠自己的力量取胜,尽管我们是在敌人的土地上作战,而我们的敌人是在保卫他们自己的土地。没有任何敌人曾经和我们全部的军事力量交过手,这是因为我们的主要关注是在我们的海军,以及其它的陆地军事出击上。但是,如果我们的敌人和我们的军队的一部分交手时取得了胜利,他们就会吹牛说他们打败了我们整个军队;如果他们被打败了,他们就会说他们是被我们的整个军队打败的。因此,我们并不是靠严厉的纪律迫使我们直面危险,而是我们从容的自信。我们天然的勇敢来自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来自于法律的迫使。我们并不成天准备迎接将来才可能发生的痛苦,但是当痛苦降临时,我们的勇敢面对绝不比那些每天备战的人差。雅典应该为她具有的这些品质得到景仰,也应该为她所具有的其它品质得到景仰。

我们爱好美丽,但是没有因此而变得奢侈;我们崇尚心智,但是没有因此而变得柔弱。我们把财富当作可以适当利用的东西,而没有把它当作可以夸耀的本钱。谁也不必以承认自己的贫穷为耻,真正的耻辱是不尽力摆脱贫穷。我们每一个人在关心私事的同时,也关心国家的事务。就是那些最忙于他们自己事务的人,对于政治也很熟悉。我们认为,一个不参与城邦生活的人不仅仅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而且是一个无用的人。我们公民们参与公共事务的辩论,参与制订我们的政策。我们不认为讨论会延误行动,相反,我们相信,在大众的充分辩论之前就开始行动才是有害的。我们在行动前具有独一无二的思考的力量,而另外一些人则由于无知而无所畏惧,一经细想就踌躇不前。最坚强的人是那些完全理解生活中的丑恶和甜蜜并且义无反顾地直面危险的人。

进而,在如何和别人相处的问题上,我们也不同于其他大多数人。我们结交朋友的方法是给他人以好处,而不是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处。帮助其他人使得我们成为更加有价值的朋友,因为这就使我们的友谊更为可靠,因为我们要继续对他们表示好意,使受惠于我们的人永远感激我们。那些欠债于我们的人对友谊冷漠,因为他们知道,在他们回报我们曾经给予他们的慷慨时将不会被认为是我们将亏欠他们,而是他们在归还人情债。在这方面,我们是独特的。当我们真正给予他人以恩惠时,我们不是因为考虑我们的得失才这样做的,而是由于我们的慷慨,我们不会因为这样做而后悔。

总之,雅典是全希腊的学校,我们每个公民是比别人更加独立自主的个体,在各个方面表现得无与伦比的温文尔雅和多才多艺。

这并不是在这个典礼上的自我吹嘘,而是真正以我们的城邦的强大而证实的具体事实。而我们城邦的强大正是上述优秀品质的结果。只有雅典,在遇到严峻考验时可以证明她比其名声更为伟大。也只有在雅典,入侵的敌人才不以战败为耻辱;受她统治的属民也不因统治者不够格而抱怨。正是由于这些对于我们的力量的无可争辩的证明和普遍的认可,我们成为人类今天的奇迹,也同样会是后世的赞叹。我们不需要荷马的歌颂,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赞美,因为他们的赞颂尽管可以使我们欣喜一时,但是这些表达并不足以代表我们真正的成就。我们的探险精神使得我们可以进入海洋和陆地的每个角落,我们所到之处都树立了永恒的对于我们的敌人给予痛击和对于我们的朋友给予慷慨的记忆丰碑。

这就是这些烈士为她英勇而战、慷慨而死的城邦。不言而喻,我们每个幸存的人都将为了雅典而继续他们未竟的辛劳。

正因如此,我说了这么多话来讨论我们的城邦,因为我要很清楚地说明,我们所捍卫的远远高于其他那些不享有我们的特权的人。同时,我也给予了清晰的事实以证明我的赞颂。

对于他们的歌颂的最重要的部分,我已经说完了。我已经歌颂了我们的城邦。是这些烈士和那些类似他们的人的英雄业绩和辉煌成就造就了我们的城邦。能够像雅典这样得到如此赞美而不过奖的城邦在全希腊也是凤毛麟角。

他们的献身,证明了他们非凡的英雄气概,不仅仅在开始的勇敢,更加重要的是这样的勇敢在最后的关头也毫不动摇。他们中间有些人也许是有缺点的,但是我们所应当记着的是他们抵抗敌人和捍卫祖国的英勇行为。他们的优点抵消了他们的缺点,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多于他们在私人生活中的缺憾。

他们这些人中间,没有人因为想继续享受他们的财富而变为懦夫,也没有人苟且偷生以期日后脱离贫困获得富裕。他们要严惩敌人,而不是别的,他们把面临这样的艰难险阻当作无上的光荣。他们责无旁贷,把自己的利益置之度外,坚定地打击了敌人。尽管成败不可预知,他们只能让希望女神去决定。但是付诸行动时,在真正的战斗中,他们相信自己。他们宁可坚守战斗到死而不是逃脱放弃而生。他们的确逃脱了,他们逃脱的是任何有损荣誉的指责。他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战斗中顶天立地,用他们的生命的顶峰完成了他们的职责,没有恐惧,只有无上的荣光。

他们的行为无愧于他们的城邦。我们这些尚还生存的人们因此可以期望更加安全的生活,但是我们必须对我们的敌人展现我们具备和烈士一样的勇气。我们必须理解具备这种勇气的好处,不仅仅是以演讲者的言辞和我们众所周知的故事,而是从击溃敌人而可以给我们带来的所有利益来考虑。你们应该每天瞩目雅典的伟大从而成为她的忠实爱国者。当她的伟大激励你的时候,再反省和深思,所有的这些都是由这样一些人取得的:那些勇敢的人,那些有责任心的人,那些有高尚情操的人,那些把失败当作耻辱的人,那些不幸失败但不失美德而毫不犹豫奉献生命的人。他们为了国家和大众贡献了他们的生命,至于他们自己,则获得了与世长存的赞美和独一无二的墓冢——不是现在他们遗体所在的坟墓,而是他们在我们心中的永恒记忆和在将来重大决策和行动中对我们的不断感召。对于这样的具有英名的烈士,他们的墓冢是整个世界。纪念他们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墓碑上的镌刻,同时也是所有海内外那些牢记他们的心灵。

他们应该是你们的榜样。请牢记:只有自由,才能幸福;只有勇敢,才能自由。因此,绝不要过低估计战争的危险。那些不幸的和没有指望的人并不比幸福和充满希望的人更加敢于用生命争取胜利,因为失败对于后者意味着所有的丧失,而幸存只是苦难的开始。对于一个自尊的人来说,来自怯懦的侮辱远比在全神贯注为希望战斗时不知不觉到来的死亡更加痛苦。

因此,我不应该和这些烈士的父母一起悲伤,而是应该安慰他们。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兴衰变迁的世界。这些烈士的光荣献身和我们的深切哀悼是一件幸事,他们的生命由于死亡和幸福同时到来而更加完整。我知道很难让你们确信这点,因为你们将在看到尚且健在的人们的幸福时勾起你们的对于和过世者曾经共享幸福时光的回忆。真正的悲伤并不来自丢失那些从未经历过的幸福,而是来自那些曾经熟悉的但却永远逝去的往事。如果你还在盛年,你应该找到继续生儿育女的希望。这些新的孩子并不会让你忘记那些逝去的人,但是他们会给予我们的城邦更大的帮助,避免她荒无人烟,使得她更加安全。一个自己的孩子并没有面临这样的生命危险的人,他的忠告是苍白的。但是对于那些已经不再年轻的人,我希望你们回顾你们曾经幸福的大半生,并且庆幸痛苦的日子也不会很久了。让你们儿子的英名振奋你们的精神。对于荣誉的热爱是唯一永不衰老的感情。当一个人衰老和无用时,使得他们欣慰和幸福的不是财富,而是荣誉。

而对于那些今天在这里的烈士的儿子或者兄弟们,我觉得只有和他们一样奋斗才是你们应该做的。每个人都自发地赞美那些逝去的人,超越他们的英勇是难以做到甚至难以接近的事情。如果说在他们生前对他们还有妒忌的话,他们的逝去使得这样的妒忌不复存在,他们受到的尊敬和荣誉没有任何参杂。

我也应该对那些今后成为寡妇的人讲一些妇道美德。我只说简短的忠告。你们最大的光荣是不要让自己表现得比自然赋予你们的更弱,并且,不要让男人以任何理由议论你们,无论是由于好还是坏。

我已经依照法律上的要求,说了我所应当说的话。对于烈士我们已经做了祭献,将来他们的儿女们将由公费抚养,直到他们成年。这是有力的奖励,和花环一起,雅典加冕她的儿子们,无论是过世的还是幸存的,作为他们经得住考验的酬谢。凡是对于美德奖赏最大的地方,最优秀的公民就会涌现。

你们对于阵亡者已经进行了哀悼。现在,你们可以散开了。

在东方社会中,人的普世价值被严重低估了。于是在某些时代,极少数人的价值出奇地高昂而绝大多数人的价值接近于零。黎民百姓不断被告知必须为了某个利益牺牲个人的利益,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利益到底是什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最后我们既不知道为之奋斗的利益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利。我们曾经以为是为了集体利益在奋斗,其实在那个整天叫嚷集体利益的年代,每个人的利益都被蔑视,每个人的权利都被践踏,甚至后代的利益也遭到了破坏。所谓的集体利益变成了蔑视个人权利的借口和践踏所有人权利的理由。

而我自己的真实经历也毫不客气地迫使我思考极其尴尬的现实:从口号中的“主人”到现实中的奴隶,从理论上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的”到现实中的一无所有。这曾经令我困惑万分的反差,终于由于一件事而让我如梦初醒。

那是在太行山上的一个夏天,我们正在地里干活,下雨了。当时我们都觉得可以趁着下雨休息一下了。毕竟,当时完全没有休息日,起早贪黑牛马般的劳作令人倒头就可以熟睡。但是,我们被告知,人不能停,必须继续干,而牲口去避雨。蹲点(到基层监督)的公社书记这样下令。

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村子里的老乡却已习以为常。他们告诉我,人是自己的,牲口是生产队的。人得了病,是自己的事情。要是牲口得了病,问题就大了,一是治疗昂贵,二是暂时没有牲口可用,要是死了,那么生产队就受大损失了。

不可思议的是,这样蔑视人的价值的事情发生在距伯里克利讲演近两千五百年后。这漫长岁月中人本主义的理性和实践的波涛巨澜,竟然在世界一些地方被屏蔽得如此风平浪静,不见丝毫涟漪。

这样的难堪,自然会使得一些人争辩古希腊仍然实行的是奴隶制,以此减少我们的惭愧。在中国过去的教育中,社会被分成了几个阶段,“奴隶社会”处在最底层,其给予我们的印象是残酷和血淋淋的对于奴隶的压迫和剥削。不错,古希腊有奴隶存在,但是古希腊社会并不建立在奴隶制上。在古希腊,奴隶从来不占人口的大多数,极盛时期的雅典也仅占了人口的30%,至于整个希腊世界,比例更低。而古希腊奴隶的地位和生活可能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在雅典,法律明文禁止虐待奴隶,甚至奴隶无需为公民或自由民让道。在城市里,人们无法辨别谁是奴隶,谁是公民,奴隶的穿着和举止和公民并无二致。奴隶可以从事文书管理,经商行医,甚至担任警察,他们只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而已。而且,他们还可以通过努力脱离奴隶地位,成为自由民,乃至公民。

“此奴隶非彼奴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古希腊社会中的奴隶更像是今天西方国家的外来移民。在没有成为公民以前,移民没有选举权或被选举权以及其它一些仅仅公民才享有的权利。古希腊的雅典就有许多这样的外国移民,其中一部分就是奴隶,他们虽没有公民的权利,但仍能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挣取报酬,并和雅典公民一样由衷地热爱着这片土地。

我们没有必要美化古希腊的奴隶生活,但必须恰如其分描述它的情景。在古希腊雄辩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公元前384-322,图7-9)的一些讲演中,我们知道至少两个奴隶的故事,一个是帕西昂(Pasion),为银行工作,由于他的勤奋和聪明,最后被提拔,成为银行家并且脱离了奴隶身份,甚至获得了雅典公民的身份。后来他在遗嘱中,并没有把自己的财产和职位传给他的儿子,而是给了和他同样经历了从奴隶到公民的佛米奥(Phorm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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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梵蒂冈博物馆,罗马梵蒂冈,笔者摄

 

古希腊世界对待奴隶的态度还可以从著名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誓言中看到,希波克拉底不仅仅奠定了西方医学的理论基础,而且申明了其道德准则。誓言摘录如下:

 

“我以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海吉亚、帕娜西亚以及众神的名义起誓:……我将依据我的能力和判断医治我的病人而绝不伤害任何人。我进入病人的住处仅仅为了使得病人得益,我绝对不做任何有可能伤害他人的事情……,对自由人和奴隶都一视同仁。对于任何我可能在行医时听到的隐私我都将保守秘密绝不传播。”

 

希波克拉底誓言声明了行医不应该和被治疗者的社会背景或身份有任何关系。这是一个古希腊宗旨,后来成为西方对人的价值之普遍态度。希波克拉底誓言是如此地超越时代,以致今天仍然作为行医的准则而被全世界广泛认同和实践,至今医学界仍然要求行医者以希波克拉底誓言宣誓。毫无疑问,人道主义始于古希腊,因为人本主义精神是导致人道主义的充分必要条件。因此,希波克拉底誓言只能产生在古希腊而不是世界的任何别的地方就不难理解了。在华夏,希波克拉底誓言难以产生,更难实践。就是今天,面对希波克拉底誓言,我们也不得不羞愧满面。

和“人本主义精神”的理念形成强烈反差的中国文化中,不乏关于人际关系的教诲和实践,但绝非以人为本或人人平等,而是“感恩”和“施惠”。臣民对于皇帝的感恩,黎民百姓对于官僚的感恩;皇帝对于大众的施惠,官僚对于子民的施惠。但是这些都不构成任何平等的概念。

平等的互助和不图回报的帮助在中国很少在制度上和道德上得到肯定和弘扬。当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前,通常前者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帮助他,而后者则会问自己,我回报得起吗?的确,后者和前者可能素不相识并且以后再不相逢。那么帮助的功利基础何在?施惠的目的是得到感恩,感恩的目的是回赠施惠。但是平等的帮助则不同,其功利基础是更加广义的。当你帮助一个人,并非由于这个人曾经帮助过你,亦非他今后会帮助你,而是,你相信,这是你道义上的职责,并且你相信,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在社会的某个角落某个时刻,一个和你素昧生平的人会挺身而出。这应该是平等互助的功利基础,也是其道德准则。

这需要更加远大的目光和理念才可以实现,因此其道德准则是更加高尚的。这样的道德准则不仅仅需要功利基础,还需要哲学基础。“人本主义精神”就是使之实现的哲学基础。在“人本主义精神”的普照下,“感恩”和“施惠”消失了,代之以人的权利和职责,人的社会责任感和自我价值观。人不再是施惠的受者,亦非感恩的施者。这才是“平等”的基础,在此上,“公民”才得以产生。这一切,只能在“人本主义精神”的普照下才可能实现。

中国数千年来,不乏物质辉煌,不缺文化灿烂,但是一旦进入科学领域,便乏善可陈,一旦进入人文领域,即十分畸形。平等的“人”,不见于中国数千年历史。

宋代被很多人誉为文采风流、礼重士人的黄金时代,号称“人文大宋”。但那仅仅因为皇帝允诺不杀士大夫、不杀言事者,然而士大夫在整个社会中的比例能有多少呢?允诺归允诺,从苏东坡乌台诗案险些丧命,怒斥徽宗佞道的和尚被炮烙凌迟,当时社会的言论自由程度可想而知。仅仅因为一首“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咏桧树的诗句就被以诽谤时政的名义罗织入狱,匍匐在皇权脚下的大宋文人的权利远不及古希腊的奴隶。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奴仆婢女被随意买卖、虐待,甚至杀害却无人过问的例子史不绝书。宋人洪适《夷坚志》载有宋代兵马统辖王瑜,凡婢女侍妾稍有拂逆,或裸身鞭打,或以薄板批颊讯杖;或专捶足指,皆滴血堕落;甚至压以重石,火烤水浇,无有不死,前后甚众,全部埋在后园中。

南宋号称名将的杨政的虐杀行为更是令人发指,姬妾若不称意,杨政不仅杖而杀之,而且将她们的尸体剥皮,钉于壁上示众,其数达二三十人之多,多年后还能看到人皮挂在墙上留下的痕迹。我不知道这些地位卑微的人是否被称作奴隶,但她们的命运,绝非一个社会地位的名词可以形容。

甚至在清代以后的中国,由家族的祠堂杀人也绝非孤立的事件。族长可以处死被认为有通奸行为的妇女。处死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一种是把棺材里盛放一半生石灰,把要处死的妇女活着放进去,钉死棺材盖板。然后由族人滚动棺材,让里面的女人活活呛死。这样的处罚并不是由某个统治者强加于被统治者的,而是由民间自己进行的。

古希腊的“人本主义精神”确实超越时代,是人类理性的难以企及的典范。伊迪丝·汉密尔顿(Edith Hamilton)如此满怀激情地讴歌道:“在非理性起着主要作用的世界中,希腊人作为崇尚理性的先锋出现在舞台上。……在他们之前或者存在于他们周围的所有的伟大人类文明,都不能成为他们仿效的模式。西方精神、现代精神是希腊人的发现。希腊人是属于现代世界的。”现代的人文准则就源于古希腊的“人本主义精神”。

古希腊尊重的是人本身,而不是人的地位或者身份。古希腊城邦的主人是公民,而公民在城邦中的职务取决于他的能力,而不是他的经济地位或者家庭背景。为了避免少数人或家族控制行政职务,古希腊甚至采用了“陶片放逐法”来避免独裁的可能。只要在公民投票中(多用陶片,因此得名),多数人赞同放逐某个高官,此人就不得不离开本国到外地去。但是被放逐的人并不会损失财产也不会受到另外的惩罚,他仍然可以回来,或者是期限到了,或者是城邦需要。由此可见,古希腊人需要的政府,绝非一个高高在上的特权阶层,而是一个旨在照顾全体公民利益的管理组织。古希腊人需要的是一个公正的社会,在那里,每个人都是被关怀的对象,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他人之上,任何人也不必依附于他人之下。

古希腊人是公民,他们可以骄傲地宣称作为公民的他们是城邦的主人,他们独立自主,言论自由,他们决定国家的政府组成和官员任免。这样的政制仅仅发生在古希腊,在其它几个文明古国都不曾出现。因此,古希腊是非常特殊的。“公民”和“公民权”等概念,从来不见于古中国,也不见于古埃及、巴比伦或古印度等早于古希腊或与古希腊同时的“东方”各文明。确实,把人的价值放在神和统治者之上的文明唯有古希腊。

我从大学时代就一直困惑古希腊的人本主义精神的来源,后来把它归于古希腊文明的四大公理之一时并非没有疑虑,我曾经考虑它是否应该是一个“定理”,而不是“公理”。但是发现,仅仅从竞争精神,思辨精神和批判精神并不能直接导致人本主义精神,因此,它应该是一个公理。这显然和古希腊的其他几个公理一样令人对其来源不解。在欧几里得几何中,公理的定义是“无需证明也无法证明的自明的真实”。那么,为什么这样自明的真实对于其它文明来说却如此地难以理解呢?

古希腊人礼赞的是人类本身,他们关心真实的现实世界,也同时关心完美的理性世界,古希腊的雕塑就是典范,其在真实和裸露的人体与浪漫和完美的理想之间找到了平衡。

在人类社会中,存在一些关键的社会元素,其中最重要的必定是:人、信仰、权威。它们被重视的相对位置决定了社会价值和形态。在华夏历史上,其顺序永远是:权威、信仰、人,这就是“官本主义”。在别的文明中,也有这样的顺序:信仰、权威、人,这就是“神本主义”。唯独在古希腊,其顺序是:人、信仰、权威、这就是“人本主义”。

有了“人本主义精神”,人类才得以平视和俯视“神权”和“皇权”,这才有了古希腊的剧场形式,有了伯里克利的讲演,有了灿烂的古希腊雕塑,有了辉煌的古希腊戏剧,有了希波克拉底誓言,有了民主政制,也使科学成为可能。

在古希腊以外的民族,“神权”和“皇权”至高无上、不可置疑。但是在古希腊,在经过“文艺复兴”的西方,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威统统必须让位给具有理性的“人”。在文艺复兴的后期,伟大的法国科学家拉普拉斯(Laplace,1749-1827)的一件轶事也许给了“文艺复兴”所复兴的古希腊“人本主义精神”作了很好的注释。

拉普拉斯写了巨著《天体力学》,为了尊重作为皇帝的拿破仑(Napoleon),就送了一本给他,皇帝看了并不理解,但问题还是有的:“为何书中只字不提上帝?”拉普拉斯的回答堪称经典:“陛下,我不需要那个假设!”

拿破仑当然不能再说什么,这意思都已经很明白了,连上帝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假设”而已,自己只是一个皇帝,还可以说什么呢?拉普拉斯为什么敢在皇帝面前这么牛?为什么敢于蔑视上帝?古希腊使然,文艺复兴使然!

也许,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图腾”,这一人类文明史中颇为普遍的现象。几乎全世界所有民族都曾经有过自己的“图腾”和“图腾崇拜”。图腾被原始部落的人们认为是他们的象征,和他们有着某种血缘的和神圣的关系。图腾的形式各种各样,或是怪兽,或是变形的人像,或是某种图形,甚至生殖器。

如果这样的象征和符号才可以称得上“图腾”的话,那么,唯有古希腊没有图腾。或者说,古希腊的图腾就是人本身,那从未扭曲的人的本身。在所有的古希腊神殿中,人以及那些和人一模一样的古希腊神是所有雕塑的主题。如果有怪兽,那么仅仅是作为敌对的势力,或者是以陪衬而出现的。

我曾经造访过不少中国的寺庙,在那里,可以看到佛和观音的塑像,还有金刚和罗汉塑像,他们的面目被夸张了,不管是面部特征已经汉化的菩萨,还是继续保留了印欧特征的金刚和罗汉们,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引起人们的恐惧,我可以肯定这是刻意造成的效果。

我曾经在著名的杭州灵隐寺的大雄宝殿中驻足徘徊,有一次游人极少,我置身于几无他人的大雄宝殿中,天国的威慑、权威的恐惧和世人的渺小,像一种气息逐渐在周围弥漫开来,衍生出一种压抑、不安、逃离的感觉,如果不能逃离的话,也许只能服从了。坦率地说,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是,多少年后当我带着忐忑和怀疑的心情走进古希腊神殿的时候,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我置身于柏林Pergamon博物馆的古希腊出土复原神殿(图7-10,7-11)中,看到古希腊的人和神的雕塑时,感觉到的是一种亲切和高尚。那些石雕体现的多是战争题材,并无天国的诱惑或彼岸的许诺。英勇作战的战士和试图保护正义一方的女神,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里出现。我看到了被弘扬的善的一方和被贬抑的恶的一方之间的决斗。作为善和正义一方的英雄、战士和女神都有着欧罗巴人特有的极富雕塑感的外貌和身材,如果暂时忘记他们的神或者英雄的身份,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当作和我们一样的兄弟姐妹。那种亲切感和召唤感,不禁油然而生(图7-12)。在尚存的雕塑残迹呈现给我们的是那些战胜强大的丑恶的英雄们的音容笑貌,比如陈列在大英博物馆的古希腊神话中的战胜恶兽的英雄梅利埃格(Meleager)(图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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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 7-11  古希腊帕加马城神殿(公元前281-前133年)遗址出土复原,德国柏林Pergamon博物馆,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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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2  柏林Pergamon博物馆陈列的古希腊雕塑,英雄和龙搏斗,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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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3,古希腊雕塑(公元前340-330)梅利埃格(Meleager,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的古罗马时代的复制品,大英博物馆,笔者摄。

 

我也曾经造访过不少西方的基督教教堂,比如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德国科隆大教堂和法国巴黎圣母院,它们给我的感觉介于灵隐寺和Pergamon神殿之间。我一再试图寻求这种感觉上巨大但微妙的不同究竟来自何处。应该说,这些文化对于我来说都曾经是不熟悉的,在和它们相遇之前,我不曾了解佛教,不曾审视基督教,也不曾到过古希腊的神庙,但是那第一感觉是如此天差地别。

日积月累的思索和深究,使我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在古希腊的神庙中的雕塑所表现的英雄和神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是没有被扭曲的人,有着和人一样的面貌和体态。她们美丽,他们强健,如果说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那么就是他们更加完美,是我们心仪的榜样,从而给予我们一种使自己更加完美的冲动。他们的健美不会使我们产生恐惧,而是产生了认同、想往和追求,他们坦然而刚毅,友善而勇敢,不由地令人产生认同和鼓舞。

正由于此,我不由地想到了龙,不知何时开始龙成了华夏的象征,这个完全由人编造和堆砌出来的“怪物”,成了国人顶礼膜拜的图腾和恐惧的对象。进而成了国人的自我标榜和骄傲。如果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么“龙之初,性本恶。”龙的历史是从残暴和凶恶开始的,历史上“恶龙”比比皆是,而“善龙”却不见踪影。国人对于龙的崇拜正是由于龙的“凶恶”和“强大”,这足以构成恐惧。由于恐惧,所以图腾。图腾的目的就是用对恐惧的粉饰和崇拜去接近凶恶,从而获得心安理得。而聪明的国人,并不仅仅渲染这种恐惧,而是给予了恐惧以足够的粉饰——在龙缠绕的柱子上加上了祥云,这就是华表(图7-14)。如此独具匠心的龙和祥云的结合,便将恐惧用吉祥淡化了。于是,恐惧变成了可以托付的权威。那么,华表是中国的图腾柱吗?我并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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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4 中国的华表

 

在一个完全不同于欧洲和亚洲文明的地区,美洲的印第安人创造了另外一种顶礼膜拜的形象。印第安人的图腾(图7-15)是独特的,但其有着和华夏的图腾同样的效果——恐惧。印第安图腾上的人物和动物显示了一种恐惧的神态,很难想象创造这样图腾的人不具有恐惧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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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5 印第安人的图腾柱

 

可以很肯定地说,“恐惧”是除了古希腊以外的所有民族所创作的各种图腾中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我试图理解此特点背后的含义,以及如此普遍的对于恐惧的崇拜和复制恐惧的热忱。

因此,图腾不能被理解为一般的艺术,它所表达的不仅仅是艺术家的思想和理解,也不是一般的象征或寓意。图腾的含义远远超过了以上的范围,它被倾注了一个民族对世界的信念、态度和向往,它实际上是一个民族世界观的缩影和民族性格的象征。

但是,和中国人、印第安人相类似的图腾和图腾柱不见于古希腊。如果一定要牵强附会,那么也许可以考虑古希腊的廊柱(图7-16)。古希腊的廊柱是如此具有特点和象征意义,以至于古希腊的所有神殿和高尚场所的建筑必须有廊柱,甚至今天的西方和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地方都把廊柱作为最重要的建筑特征。但是,廊柱上除了挺拔的槽线、柱底和柱帽,就没有别的图案。如果图腾柱必须有图腾的话,那么图腾图案就在接近廊柱顶部的三角形的山墙上。

图7-17是典型的古希腊山墙的雕塑,这是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里的雅典帕特农神庙上的山墙上左侧的雕塑。所有的古希腊山墙上的雕塑都是这样的风格,雕塑群中主要是人物,其中可能还有英雄们使用的战马,极少有怪兽,即便有,也是作为邪恶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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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6  古希腊帕加马城出土的廊柱,建于公元前281-前133年。图为典型的爱奥尼亚式廊柱(笔者摄于德国柏林Pergamon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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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7  雅典帕特农神庙山墙上的雕塑,作于公元前5世纪(笔者摄于伦敦大英博物馆)

 

古希腊的雕塑,洋溢着一种理智的勇敢和正义的坦然。人物没有夸张,赤裸的身体每块肌肉都真实可见,即便有衣裙也无法遮掩女性的美好和男性的伟岸。那是对于人的本身的讴歌。人,才是宇宙和大地之间最值得称颂和关注的焦点和目的;人,才是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陈列在卢浮宫的古罗马时代复制的古希腊雕塑家莱奥卡雷斯(Leochares,公元前4世纪)的狩猎女神(Artemis)的雕像(图7 - 18)表现了这样一位女性,她行进在征服野兽的征途中,英姿飒爽、自信美丽,不曾有任何一个民族以这样的形式表现过一位女性。她是当之无愧的女神,但是驻足她身边时,你更觉得她是你的榜样,你是她的同路人,她的征程,就是你的必由之路,因为它通向人类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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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18 古希腊狩猎女神的大理石雕像。原作是青铜像,Leochares 作于公元前325年,已佚失。图为古罗马时代的复制品(公元1-2世纪)(笔者摄于巴黎卢浮宫)

 

在奥林匹亚出土并陈列在那里的古希腊伟大的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公元前4世纪)的雕塑《赫耳墨斯(Hermes)和小酒神(Dionysus)》(图7-19)和佚名的古希腊雕塑“维纳斯(Venus)”(图7-20)再次告诉我们古希腊人歌颂和崇拜的目标——人,完美的人,这就是古希腊人所歌颂和崇拜的终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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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9  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赫尔墨斯和小酒神》,作于公元前340-前330年, 笔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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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0,古希腊雕塑(公元前4世纪)《维纳斯(Venus)》的古罗马时代的复制品(公元1-2世纪),大英博物馆,笔者摄。

 

相比那些把怪兽奉作图腾顶礼膜拜的文化,古希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超凡脱俗。因此,我特别崇敬和赞赏古希腊的雕塑和建筑,不仅由于她的精美绝伦,更由于她所体现的人的价值,以及正义、理性和勇气。在古希腊的建筑和雕塑中或隐含或彰显的是——人本主义精神,那是情不自禁的流露,无可掩饰的自白。

古代的希腊没有图腾,文艺复兴的欧洲没有图腾,有的却是对人的赞颂和人类精神的弘扬,这,就是“人本主义”。

如果没有了“人本主义精神”,一个社会将会怎样?我们从人类历史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没有了“人本主义”的社会将是一个畸形的社会,所有的貌似正义的说教,都会在其中扭曲变形,其所谓“正义”,将蜕为恃强凌弱;其所谓“民意”,将沦为以众欺寡。

民主的基石和本质必须是人本主义,而非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后者是必须的形式,而前者才是真正的本质。正是作为民主本质的人本主义精神的存在,才使得多数人的统治不会导致对于少数人的迫害。人本主义精神之伟大和深远就在于此。如果没有了人本主义作为民主的基石和精髓,民主的形式仍然可以在某个阶段存在,甚至可以如火如荼,但是随后就会转变为暴民的统治,最终必将无可救药地走向暴政和独裁。

我们今天的人道主义、民主政制和普适人权,无一不出于古希腊,无一不基于古希腊的“人本主义精神”。

“人本主义精神”,是古希腊赠予人类的永恒的礼物!今天的我们,不得不赞叹古希腊人超越时代的智慧、勇气和贡献,如此伟大以至于我无法找到恰当的表达,还是让我们引用伯里克利永垂千古的讲演中的一句话吧:

“正是由于这些对于我们力量的无可争辩的证明和普遍的认可,我们成为人类今天的奇迹,也同样会是后世的赞叹。”

是的,这还不仅是过去的奇迹和今天的赞叹,而且是今天的准则和明天的指南。

 

注:

 

【1】 Plato,Republic,Translated by G.M.A. Grube,Revised by C.D.C. Reeve,USA,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2年

【2】《理想国》的希腊文原名“πολιτεία”(Politeia)无论英语还是汉语都没有与之相准确对应的单一名词。对古希腊哲学家来说,“Politeia”有“宪法和管理国家”的意思。因此无论译成“Republic”还是“理想国”都只部分表达了原意。

【3】(古希腊雅典的首席行政长官伯里克利的这篇演讲是研究古希腊古典时期的非常重要的文献,古希腊的伟大政治思想从中可见一斑。我曾经希望找到一篇现成的中译本,但是我没有找到令我满意的。我将一些中译本和英译本作了对比,发现了其中的一些误译和歧义。伯里克利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政治家,他的讲演是由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整理的,从英译本可以看出讲演词原文的精彩。但是我所看到的从英译本转译的现成中译本并不相称。于是我决定重新翻译,由于我不懂古希腊文,只好从英译本转译。由于英译本本身也有不同的版本,彼此也有不尽相同之处,这样的转译难免会把英译本的一些不恰当的地方传承过来,为了尽量避免这一点,我参考了几种不同版本的英译本,主要有Benjamin Jowett,Susan Collins和H. G. Edinger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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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作者:a9785 留言时间:2023-06-23 11:27:56

这里有一个可能的矛盾。从《国际歌》的歌词中体现的是人本主义吗?

”从来就没有什麽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可是人们靠他们各自的理念,有时把世界搞得一团糟。我们还能相信人吗?而一些宗教的教义很可能是人类很多年积累起来的社会经验。所以我们看到宗教还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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