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微微泛黃的四五十年代,山高水遠。
意大利南部的小鎮,未與轟隆的戰事接壤。平靜。門楣古老。教堂,街道,廣場, 鏡頭推進,細微場景一晃而過。日落里,推開陳舊的木格窗,是緩緩的寂寞大海。
電影裡的西西里島,象一幅印象派油畫,色澤濃郁而且遍布迷惘。
戰爭的消息將近將遠,沉浸在一份小報的墨跡里,模糊不清。在這座小鎮上,最清 晰而盛大的快樂,來自天堂電影院。
那些光影流溢的時光,混雜着舊膠片的味道,是一場紛紛揚揚席捲而來的懷念。
手搖放映機支支呀呀的聲響,老艾爾弗雷德翹着鬍鬚的得意神情,釘滿電影單的牆 上,《卡薩布蘭卡》的大幅海報赫然其間。昏暗光線下,穿着黑袍的神父一臉肅穆, 高舉搖鈴,細細辨認然後刪去每一個接吻的鏡頭。尖尖頂教堂叮噹響的鐘聲下,那 還是個禁慾的年代。
就在咫尺之遙。 高高垂掛的深絨幕布後面,流蘇暗綻,映照出男孩窺探的種種俏皮模樣,眼睫生動, 慧黠難擋。----- 童年時候的小多多,就是這樣出場的。
那是屬於電影的一場繁華而擁擠的往事。 薄薄的舊膠片裡,交疊着小鎮人們喜怒哀樂的眾生相:有人永遠呼呼大睡;有人漸 漸眉目傳情; 有人熟捻激動背得出所有的台詞;有人專門在眾人迷茫之際,狠狠的 “劇透”一把。 ------ 許多歡快的細節象陽光下的粒粒塵埃,一伸手,沸沸揚揚 的記起。
放映師老艾爾弗雷德。 從眾多叢生的龐雜線索中,召喚出的一個溫暖而有力的名字,它象一道強烈的光束, 穿透往昔的一切。
三十年前。 在狹小燥熱的放映間,他引領多多走進電影的秘密小徑,穿越那些踞於雲端的名字: 雷阿諾,維斯康蒂,安東尼奧尼,卓別林,基頓。。。多多一生的路途象火車鳴笛 一樣緩緩啟程。
多麼漫長的時光,山巒疊嶂。 蒼黃的,青翠的,滿滿收拾在眼帘,原來,也不過是幾隻飛鳥掠過的瞬間啊。
父親在前線陣亡,母親牽着多多的小手,那條回家的路,剎那荒涼下去; 一場快樂的露天電影,意外的膠片着火,老艾爾弗雷德永遠看不見了這個世界; 悲欣浮沉之間,多多已經長成少年。他成了鎮上的電影放映員。迷戀着一個叫艾琳 娜的女孩。深深反覆藏匿於心底,那是風也吹不走的秘密。
然而時間席捲而去。 目睹一切成空。
他一個人去羅馬。老艾爾弗雷德的話,象日暮一樣籠罩在他蒼茫的心裡,一望無際。 “孩子,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就會以為這就是世界。”
三十年之後。 鎂光燈的頻頻光環里,他聲勢顯赫,成就功名。再度回到闊別的小鎮,人事象山河 蕩漾,已深深變遷。
老艾爾弗雷德已經離開人世了。 在蛛網密布的天堂電影院裡,在那張塵埃滿滿的《 彷徨》電影單後面,他終於尋找 到了她的筆跡。
時間川流不息,歷歷在目。在那個剎那,多多終於明白了士兵與公主的故事:因為 轉身,愛才得以天長地久。
羅馬放映廳。 剩下他獨自一人。 舊年華,在薄薄的膠片裡輕輕流轉:那是三十年前被刪去的一個 個接吻的鏡頭,它們漸漸拼湊成關於故鄉與成長的完整記憶。
一人涉過記憶之河,與往昔,再度相認。 那是關於電影的最好時光。 永不。永不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