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回： 雨安合群喜结连理 重生借酒信口开河

冯雨安和王合群的婚礼是在期末考试以后，大家将要搬离常青园的时候进行的。那时赵光明已离开常青园，常青园宿舍里只剩下八位中国留学生了。那个周末叶梦缘又恰好去西雅图参加暑期实习生面试去了。所以合群就干脆把杨为民主席请了来，统共只凑了八个人参加他们的婚礼。由于合群通知的仓促，又不打算举行正式的结婚庆典，楼上的朱丹和石悦情便半开玩笑似地质问合群是怎样用辆二手车就这么容易地把雨安小妹妹“骗”到手的。合群便也开玩笑似地回答她们说，这当然容易了，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坐着车兜风的，对吧？所以我只开车拉着雨安在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兜了几次风。她晕车以后，就晕乎乎地想和我结婚了。

等悦情、朱丹、和爱美丽在常青园南楼的宿舍里打扮新娘子的时候，雨安穿着悦情借给她的那套从国内带来的白色婚纱。朱丹正忙活着给她描眉画眼。见那美人却娥眉紧蹙，脸上丝毫喜色，便直起身安慰道：“这套婚纱你穿起来是显得有点不合身。但是像你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小妹妹，别说穿这漂亮的婚纱，即使什么都不穿也是十分漂亮又可爱的。所以你要相信自己，而且要相信我们大家给你费心费力地一番捯饬好不好？”悦情却在一边胸有成竹地笑道：“得了吧！雨安并不是嫌阿拉的婚纱不合身，甚至也不是嫌你给她画得眉不好看，只是我们的新娘子觉得自己的婚姻大事，竟然也应了咱们中国人的那句俗话：人不发昏就不会结婚。——对不对？”爱美丽听了见了，却站在后面，特别惊讶地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这些中国人的思维真是奇怪，尤其是来了我们美国还要坚持你们这样的奇怪思维更奇怪！‘结婚’本来就是‘高兴’吗？如果没有‘高兴’当然就没有‘结婚’。——雨安，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嫁给合群。是或者不是？现在没有任何人逼迫你。是或者不是？”雨安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爱美丽又说，“既然是‘高兴’，那就‘高兴’起来。是或者不是？”被逼问地急了，雨安只好给大家解释道：“对不起，刚才有点不高兴，实在只是想家了。前天好不容易给父母打通了电话，通知他们我要结婚了，他们却只顾着弟弟在深圳找工作、处对象、和买房子的事情，对我的婚事却不咸不淡、爱答不理的，却还要问我能不能给他们往国内寄笔钱去应急。就更别提他们想着出国来我这里，替我操办婚礼了！而且，这边的物理学博士我是不想读了，读不动了，我也不是研究什么现代理论物理的料。我想尽快地从这里退学，到那学费便宜点的波士顿大学或者附近随便一个什么大学去自费读一个计算机硕士。而我的学费想想也还没有攒够呢。……”说道自己的难处，竟然呜呜地真的哭开了，把朱丹刚刚给她描画好的眉眼都给哭花了。朱丹一看就急了，一面埋怨爱美丽道：“爱美丽，都怨你！你也不是什么ABC，却连自己母国人的那点儿心思都不懂，却还要在我们面前强装什么美国人！” 一句话说得爱美丽脸上没了光，只好扭头回自己的卧室去了。朱丹一面轻轻地摩挲着雨安的肩膀，在客厅里接着安慰她道：“你如果觉得父母现在对你很冷淡，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尤其像你这样，家里头还有一个宝贝弟弟的，我们一听就能明白。人之常情。再说了，上辈子的人大都是重男轻女的老脑筋。但他们又毕竟是有恩于你的亲生父母，对不对？所以你呢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就好。等你在这里成了家也立了业，实现了车子房子大票子的美国梦，而你的父母也老了，又在深圳受够了那儿媳妇的气，很快就会重新想起你这个远在天边的小棉袄的。到时候你倒不要和他们一般地见识就好。……”朱丹一番软言款语的抚慰，果然说得雨安回心转意，不再哭泣。

等打扮好了的雨安被她“唯一的娘家人”爱美丽挽着，又有朱丹、悦情一边一个伴娘“护驾”从常青园南楼走到北楼的时候，重生和志非做为北楼的“婆家人”打开公寓门，站在大门两侧迎接。屋里的新郎官的合群和做为“司仪”的为民都西装笔挺穿得正式。为民打着领带，合群戴着领结，也郑重地出门来迎接。大伙本来以为能做的功课都做了，悦情却还没有进门就开始埋怨，说你们四个大老爷们干事情怎么这样缺心少肺的，大门口怎么连个大红“囍”字也不贴，就想请我们的新娘进屋。一席话说得重生不好意思地抓后脑勺，脸上讪讪的，心里还自责。志非却在一边笑着说，“好嘛！喜酒我们也还没有喝到呢，倒先挨了骂了。再说了，为民是司仪，他是我们的行动总指挥，他怎样安排我们就怎样执行。我们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要在执行中慢慢理解。我们可不是什么过来人！况且我们的总指挥也还是没有任何经验的光杆司令呢！”志非的一番话倒说得悦情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计较了。这时，合群也赶紧地道歉，说不承想三位女士们搞得这样郑重，本来想请大家去饭店里吃一顿，但雨安坚持不同意，所以我就只好从外面买了些饭菜。这时，重生用为民从一行那里借来的照相机给四位女士照照片，又给新娘和伴娘照了几张，接着又单独给穿着婚纱的新娘来了几张特写。为民便请所有的女士们和男宾们进屋。当爱美丽把新娘交给志非，志非又交给合群的时候，为民高高地站在壁炉台阶上对面前的一对新人说道：“在这神圣而庄重的婚礼仪式上，我作为常青园联谊会主席，能为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作证婚词而感到十分高兴。我们的新郎豁达乐观，为人和善，十分合群，不仅在学业上刻苦钻研，而且又乐于为人民服务，为他人解忧，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好青年；我们的新娘漂亮可爱，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不仅在性格上温柔体贴，而且又能够保持上进心，聪敏又贤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此时此刻，新郎新娘结为恩爱夫妻，从今往后，无论贫富、疾病，雨安、合群，你们都要一心一意忠贞不渝地爱护对方，在人生的旅程中永远心心相印，相互扶持，祝愿你们一生永远相爱，幸福美满！”说完，一对新人交换了结婚戒指。重生又给一对新人照了许多照片。然后合群便请大家入席吃饭。可这时石悦情却说：“先别！我也有给一对新人的新婚祝词要念呢！”于是大家依旧原地站着，只听悦情轻轻念到是：

“在雨安和合群这简单但却不失浪漫的婚礼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是：春天午后娇绿的庭院，夏日海滩玉米的香气，庙会上挨挨挤挤的人群，格子床单上留下的阳光的味道，清艳的月色，灿烂的花火，还有乌木筷子从青瓷饭碗里夹起雪白的米粒，碧沉沉的抹茶在杯子里荡着涟漪，纤细的手指系起裙带像摘下一朵轻巧的花——这些都是最浪漫的事。还能有些什么呢？——还有一颗真挚忠贞的心，烛火一样亮在心灵上小小的窗口。当岁月的水流漫过头顶，它就像莲花漂浮在水面；当我千里路万里路在远远的异乡，它就像星子一样缀在南天。你说这些都是风月无边，我却只挂念“执子之手”一瞬间的踏实与温暖。你说这些是我臆想出的幸福，可我却宁愿相信风里云里有一些誓言在流转，那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是合于古老海誓山盟的浪漫。总有一些事物简单一如从古老传唱的歌谣，穷尽辞章也描绘不好。那明白如画的感情，只有这么一句毫无花哨的话语写在水上，岸边是雪白的芦苇在摇荡——“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等悦情念完了，朱丹便笑：“哎呦！悦情，你的这些祝福话语花里胡哨的，我听不太懂，但是能感觉到甜得都快要发腻了！亏得也只有你这个过来人才能念得出。俺这个俗人在这里只有说些现成的俗话套语了——祝雨安合群一对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大伙也如此附和着祝福过了，方才入席吃饭。

新娘新郎的交杯盏吃过以后，女士们以软饮代酒的方式敬新人，合群豪爽地一一饮尽，雨安却只肯腼腆地抿上一小口。然后又是为民、志非、和重生轮流着给二人敬酒。为民和志非倒还罢了，雨安依旧各次抿上一点应付。可当重生端起酒杯时，还没有说话呢，合群便连忙起身，仰脖饮干，然后也什么话都不说，只拿空杯底示意给重生看，意思是他先已经喝为敬了。雨安见合群如此，竟然也像受了感染似的，拿起那白酒瓶自己斟满，也站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坐下，呆愣愣地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却突然想起她大约一年前在这同一个桌上吃到的那晚最香的白米饭。于是就一口也吃不下了，只好自己噙着眼泪花，跑去合群的房间里不出来。等朱丹和悦情两位女士赶紧跟进去看时，雨安却又强忍着说她没事，只说刚才酒喝得太猛了，在外面吐了大家不好看。朱丹见雨安真的没事，就劝她说那就将婚纱脱了，躺在合群的床上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雨安便让朱丹帮她去南楼将她的那套睡衣拿过来。悦情这时才注意到合群原来只在他的卧室里面贴着一个红“囍”字，方才感叹他做事低调、合情合理。

除了杨主席，常青园七人出国将近一年，所以雨安合群的婚宴又算是大家勤苦一年的散伙饭了。那时大家的期末考试也已经结束，所以大家也不太拘束，喝到兴起，不用互相劝酒便酒到杯干。爱美丽和悦情也觉得喝软饮料不过瘾了，就往大杯子里倒啤酒自斟自饮。全桌人也只有朱丹滴酒不沾，一直保持着清醒。酒至酣处，张志非一边用筷子敲打着玻璃盏，一边大声背诵那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重生也借着酒劲，和大伙儿讲他的大学同学们吃散伙饭时的故事，对旁边的女士们山吹：“我们国内的啤酒，那时可都是一斤一瓶的大瓶子。你猜猜喝最多的那个同学喝了多少，整整13瓶！可他却什么事都没有，连醉都没有醉。可另外一个同学喝了七八瓶以后，却一下子晕死过去了。怎么拍也叫不醒，只是满嘴吐白沫。大家一下子全慌了。还没有喝醉的几个同学赶紧叫了一辆出租车往校医院里送。还好挽救了回来，大家想想都后怕。尤其是我，因为当时我是团支书，你想想，我是管大家的思想教育的。人要是死了，别说家属有可能告学校了，只是学校里的处分我恐怕就受不了。”一席话说得爱美丽像听天方夜谭似的，一脸的吃惊。

悦情见重生如此说，却说道：“我们好不容易要借此机会喝点酒来释放这出国一年来的山大压力。你却讲个酒鬼故事来吓唬我们。该罚！”志非和为民也摇头晃脑地附议，说重生扫大家的酒兴，重生只好自罚了一杯。可是罚酒刚喝完，重生又禁不住晕乎乎地胡说乱评：“出国以来，通过比较着阅读《论语》和《圣经》，我算是找到‘为什么西方人主动，东方人被动；西方社会发达，东方社会落后’的原因了。”朱丹这时却也笑道：“这话怎样讲，讲不通还要罚酒的！”“西方人主动，是因为我们能从《圣经》中读出耶稣的‘己所欲、施于人’的人生处事准则；而从《论语》中，我们最多只能读出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生处事准则。李杰涛曾经对我说，中国儒生里面的号召大家主动全力进取的人也多了，比方那号称自己‘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但是，张载毕竟只是一个特例，他又不是儒教教主，所以他对中国人的性格塑造影响力要小许多。甚至许多人都压根没听说过他，对不对？在各自开教教主的层面，西方教主利用人格上帝和复活永生的概念，给教民们预留的行为处事空间要大，虽然人格上帝和来世永生的概念都是西方人虚构出来的。而且，人格上帝和复活永生虽然虚妄，但未知真理和精神永生又是客观事实。这样，《圣经》里的人格上帝和来世永生的概念，就给西方有识之士追求客观真理和追求精神永生预留了空间，而不像我们中国人，只是学佛祖和孔子那样在主观感受和人际关系里打转转。比方说我们的大诗人李白，他虽有才，却不知什么是客观真理。”朱丹听了，拿着杯子默默地不说话。重生见三位女士似乎被自己的一番大话唬住了，三位男士也几乎已经东倒西歪地只说醉话酒语了，便更加信口开河地评论：“可是，我们中国人也不要因此产生民族自卑感。因为在旧大陆的文明板块中，其它各种发达的文明均可以互通有无，互相学习，却只有远东的中华文明由于青藏高原和戈壁黄沙的阻隔，基本上是在独立发展。可即便如此，中国在春秋战国时期也出现了既是哲学家又是科学家的墨子那样伟大的人物供我们瞻仰和学习。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引入了基督教的升级版马列教，所以我们中华民族像同样是独立发展的印第安文明那样被亡国灭种是几乎不可能了。相反，只要我们这些跨世纪的一辈中国人，用我们的智慧和道德开启一个新的文艺复兴局面，扬弃了共产主义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样的信仰，就像西方人扬弃了那有关人格上帝和复活永生的信仰那样，我们中华文明重回世界巅峰还是很有可能的。到那时，我们中国不光是要比西方资本主义更加发达的民主政体和世界的经济中心；更重要的，我们中国还要成为全世界的科技中心，汉语也要成为记录世界上最先进科学技术的主要语言载体呢！……”

大家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重生一个人在那里没有根据地胡言乱语，不知不觉的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夏天天长，天黑以后就到了睡觉时间。这时新郎已经大醉，新娘却穿着碎花睡衣从“洞房”里又走了出来，凑合着吃了点桌子上的剩饭菜垫补了一下。却又坚持当晚仍和爱美丽一块儿还回她们的南楼宿舍里去睡。石悦情眼看着这事情又太不合情理，但是她见新郎都不说什么，其他人也不管，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挑事儿了。

当天晚上，重生躺在自己的床上，彻底醒了酒以后，竟然把自己刚说的那些关于中华民族的豪言壮语和豪情壮志全都忘了，又开始患得患失、小肚鸡肠地算计起了自己的人生。那时他想：雨安平常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任性调皮、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杨主席今天却说她是一个“漂亮可爱，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不仅在性格上温柔体贴，而且又能够保持上进心，聪敏又贤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对于这些评价，重生突然又完全同意，而且从她在自己人生中这最重要的一天里的低调随和表现又能看得出来。况且雨安又是学物理出身，和重生原来的专业一样，如果他将来在工作之余依然想自学物理知识，雨安是有可能帮上忙的。可为什么他偏偏总是被一叶障目，除了那个她以外，另外哪一个女孩都爱不起来了呢。重生只能恨他自己对待爱情不理智。——这绝绝对对是一种宗教。在睡着之前，重生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他不给他自己建立另一种强大的信仰与那个迷人的女神“对抗”，他是迈不过去“她”这道坎的。——也不知道她去微软的面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