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园林艺术,经常使人感到一种闲静淡雅之情,茅屋木舍,柴门草牖,青石浅流,走过圆石铺路的通幽小径,往往是绿荷掩淡红,白鹭立桥头,无伪的自然流动在无伪的艺术中,而它的高潮,绝不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浪红深紫,而经常是一片微紫暗绿的苔衬一朵淡色小花,在近于枯寂的朴素中流动着自然透明的时间和透明的生命。 在这淡雅和朴素中,“苔藓”这个极其普通的植物,可以说是日本园林艺术中的一个“主角”,而在文学中,日本人也同样酷爱“苔藓”这个意象,在日本最古的诗集《万叶集》中,仅咏苔藓之诗就达十二首之多。“苔藓”这个意象,首先代表着时间的悠久与恒长,王维诗云:“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诗》),而万叶诗人在吟唱悠久与恒长时,常让幽绿的苔色爬上时间的古藤。如有人在向日本年当时的著名女诗人额田王献诗并赞美她长寿时,便从“吉野”这个地方折来一枝结满了绿苔的松枝,“苔”一旦和“松”等长久生存的树木结合在一起,“永恒”便从中苍郁地生长出来,如《万叶集·卷二》中有一首悼亡诗云:“伊人芳名垂千古,直至幼松染浓苔。” 《万叶集》用“苔”来表示时间的长久,并把这种意象用在情诗中,而万叶诗人最有意思的创意,是把“苔”和“枕”结合起来。在《万叶集》中,“苔”和“枕”结合的诗共有三首,如卷十一中有一首诗云:“洁布铺枕上,孤影对枕问。恋君君不见,枕上满苔茵。”思恋之心,一日三秋,寂寞渗透了孤独的影子,虽可能只是片刻离别却漫长如永恒,如漫漫绿苔爬上冰凉的梦枕,时间过得太久了,以致世界和心灵变得同等荒凉。“苔枕”应是日本诗人的恋之独创,中国诗人似乎未曾吟过。 在中国,“苔藓”的意象也是古代诗人们情思所寄之处,有关“苔藓”的词汇更是多不胜数且条分缕析,《本草·陟厘》集解云:“时珍曰,云云,盖苔衣之类有五:在水曰陟厘,在石曰石濡,在瓦曰屋游,在墙曰垣衣,在地曰地衣。”诗人咏苔,更是纷纭百态,参差多姿,如咏苔衣:“莎径晚烟凝竹坞,石池春色染苔衣(刘沧《与僧话旧诗》)。”“绕舍苔衣积,依墙黎颊红(陈师道《家山晚立诗》)。”咏苔茵:“邻荒收酒幔,屋古布苔茵(顾况《送友人失意南归诗》)。”“夕阳欲下少行人,绿遍苔茵路不分(萨都拉《道过赞善庵诗》)。”咏苔径:“石溪流已乱,苔径入渐微(刘春虚《送东林廉上人还庐山诗》)。”“苔径临江竹,茅檐遮地花(杜甫《春归诗》)。”咏苔色:“春宫闭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江淹《别赋》)。”“苔色满墙寻故地,雨声一夜忆春田(郑谷《中年诗》)。” 苔痕藓迹,是中国诗人盎然诗情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它是深红的夕阳下一片老绿的衬景,苍凉古道上一段殷殷的别情,断垣残阶上一缕悲凄的思念,古屋茅葺上一叠厚重的时间…… 中日两国诗人在吟咏“苔藓”时虽有不同的志趣,但有时也在诗魂神秘的接点上不期而遇。如万叶诗人在描写山上岩石的苔藓时,往往流露出一种恐惧的心情,如《万叶集》第六卷中有葛井广成一首和歌:“深山碧岩结翠苔,诚慌诚恐心不宁。此时汝来问诗律,天北地南吟不成。”第七卷中也有一首和歌吟道:“深山碧岩,苔迹斑斑。我心恐惧,思慕何如?” 有意思的是,唐代诗人包阿,有一首《同舍弟佶班韦二员外对秋苔成吟》曰:“每看苔藓色,如何簿书闲。幽思缠芳树,高情寄远山。雨痕连地绿,日映出林班。却要兴公赋,临危滑石间。”这首诗和上述的《万叶集》中的诗中主题颇为相近,都可以说是:面对苔岩,心怀恐惧,临危赋诗。《万叶集》的时代和唐朝在时间上相重叠,谈不上唐代诗人对万叶诗人有什么影响,只能说是“同工异曲”了。 梁简文帝有一首咏苔藓之诗《伤美人》,诗中曰:“翠带留余结,苔阶没故綦。”这也和《万叶集》中第十一卷的一首和歌非常相似,这首和歌吟道:“情纽解日遥无期,饰布木枕满苔痕。”日本古代男女离别时在衣服上结纽,不到相见时不解开。中国也有这样的习惯。中国有“同心结”一词,即用织物结成坚固的纽结,表示爱情坚贞不渝,或寄托离别之情。梁武帝《有所思诗》中云:“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李白《捣衣篇》:“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李群玉《憎琵笆妓诗》:“一双裙带同心结,早寄黄鹂孤雁儿。”寄托离别之情时,也经常使用“同心结”,刘禹锡《杨柳枝词》:“如今绾作同心结,将赠行人知不知。”王建《憎离曲》:“若知中路各东西,彼此不忘同心结。”而简文帝的诗与《万叶集》第十一卷中这首和歌,都将这样的“同心结”(情纽)与苔藓一起吟颂,表现离别之情弥深弥久,弥久弥深,寂寞长久地淫浸漫长的心理时间就像幽绿的苔藓在漫长的岁月中侵蚀荒凉的空间,这里的惊人的相似之处,却完全有可能是因为六朝时代的中国诗人直接影响了万叶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