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素描之一 --北京城里的一个“老娘儿”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我在北京妇产医院生下了女儿,之后在医院住了五天,同病房有六个妇女 --- 两个预产妇和四个已产妇。
现在不记得所有产友了,有印象的是三个。一个是年过四十的高龄产妇。医生护士都为她捏着一把汗,结果她顺利地自然产下一个男孩儿。据说这得益于她是运动员出身,肌肉有力体质好。另一个是住在我的对面、来自某个大工厂的一位女工。同我一样她也生了一个女儿;同我相反的是她情绪万分沮丧。她告诉我,工厂里每个女工怀孕期间,所有的人都参加打赌“是男是女”。结果出来,是男香喷喷,是女灰溜溜。“我回工厂再也抬不起头了!在婆家我也完了!” --这是她带着哭腔的原话。我的上司、五十多岁的女处长来探视我之后,那个女工悄声问我:“她是你婆婆吧?”据她观察,这个女长者对我的态度不那么亲热,一定是不满意儿媳生了个女孩!我本想告诉她“我的婆婆在外地”,却转念点了点头 -- 为了让那女工感到有人和她同病相怜。
第三个,不知是干什么工作的,不过她肯定是老北京的市民 --- 从口音听出。她二十五岁,面相却至少三十几,眼袋浮肿,头发枯黄;尤其是不知何故,才生第一个孩子,还没有喂过奶,她的两个硕大的乳房却长长松松地耷拉到腰部 (决非夸张)!乍看到委实吓得我心惊肉跳,她却毫不在乎地敞着怀走来走去,甩着很大的八字步,炫着满脸的自豪 --- 我感觉到那个女工射向她的羡慕眼神,因为这个老北京生了一个儿子!
只要老北京扯开粗哑的大嗓门与她对面的产妇开聊,我就丝毫不得休息。一来听她的北京腔好比免费看老舍的话剧《茶馆》;二来她聊的内容对我来说是前所未闻。 “那孩子”,她说的是她的小舅子,“别提多欠揍了!我腆着大肚子,劳驾他搬个尿壶,他小子不搭理我!这档子回去,看我不煽他个大嘴巴子!” “那小丫挺儿的”,她指她的小姑子,“老他妈的说三道四,一肚子坏下水儿!… … 嘿,你猜怎么着?她现在也怀上了,老娘儿我咒她生个丑八怪闺女!哈!合成与我作对,没门儿!”
医院给每个产妇发了个脸盆,放在各人的床下。老北京却用它来小便。“老娘儿我才懒得半夜上茅房呢!我怕邪里虎子!(注:壁虎)你也甭去,用它方便!”她还怂恿床对面的产妇。夜里我听见她撒尿的声音,早上则见她一摇一摆地去倒尿盆。
第三天早上,老北京开始收拾人造革手提包 -- 原来她该出院了。 “你爱人几点来接你?”对面的产妇问她。 “管他妈几点,我不在乎!老娘儿就一条:非要小卧车来接我才抬腿儿!” “怎么… …?”旁人不解地。 “哼,你想啊,咱这辈子,不就能坐两回小车儿?一回结婚,一回生儿子!我不管他怎么搞到车,老娘儿我这回是非坐不可。没有小车儿,他甭想抱儿子回家!”
过了个把时辰,一个面容猥琐的矮个子男人出现在房门口。“车在楼下候着呢,劳您大驾,走吧。”他有点怵头地低声说着,挪步进来。 老北京露出笑脸儿,横着身子,把手提包往她男人怀里一塞,蹲下去从床底掏出那个当过尿盆的脸盆。“我得落儿个盆儿回家使。”自言自语地,她用眼睛扫了一圈儿,又把那盆放回床下,径自腆到另一张空床位,拿出一个没人用过的干净脸盆,用块浴巾包上,带着走了。
二十几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个“老娘儿”,我就如同吃了… … 一般。 直到今天写下这篇东西,才终于吐出了这只苍蝇!
(2009年2月20日于波士顿红线地铁上) 版权所有©西子。勿经作者同意,不得转载。引用请勿必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