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加州好,经年如春无寒暑,我则偏爱四季分明的地方 -- 只因太过钟情于彩色的秋天。为了换来秋高气爽,我不在乎经受寒冬酷暑。小时候每年十月总要去香山,登上 “鬼见愁”峰,俯览众丘。漫山披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景令人心旷神怡。可惜,那只是难得的郊游;风萧萧、落叶黄还是北京城里秋天的主色调。 来到北美,我开始真正迷恋上了秋天。 第一个秋天到来时,它完全出乎想象,令人震撼。不仅是红叶和黄叶,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斑斓; 不局限于特殊的风景区,而是铺天盖地、无时无处不在。 它散步到校园里,溜逛至报亭旁;它流连于乡间的湖畔塘边,驻扎在农家的马厩草场;它有时高大独矗,象燃烧的火炬直冲蓝天;有时举起数十面橘黄的旗帜,在微风中飞扬。它泼墨挥毫,将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拐角,都装饰成印象派的画廊。傍晚散步,它在街头花园里铺下松厚的金色地毯,让孩子们在上面翻滚嬉戏;清晨醒来,它在窗外招手 --- 昨夜一场秋雨后,它骤然脱下绿衣、换上了眩目的盛装。 每当秋天来访,我的人和我的心,便沉浸在童话一般的世界。 从密西根北部的原野,到纽约的七星湖,从缅因的海岸,到新罕布什尔的白山,每个秋天,我也驱车到更广阔的大自然中去。凭借着高山流水,秋天的风采更是宏伟壮观。 一年一度秋风劲。随着时光推移,尽管它仍是我最期盼的时节,对“无时无处不在” 的秋色渐渐地有了一种大同小异、见惯不惊的感觉。直到三年前十月里的一个周末,我偶然发现了瓦尔登湖。 隐没在麻塞诸塞斯州康阔德镇(Concord) 的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一眼看去,它并无过人之处,很平常的、被树林环抱的一片不很大的水域。 顺着湖岸走。渐渐地,我嗅闻到它的独特气息:湿润、淡甜,有种无法道出的隐秘。渐渐地,我亦窥见了它的独特容颜:优雅、俊朴,有种难以形容的清玄。 顺着湖岸走。瞥见右边有块指示木牌 --- “去那个小棚”。好奇地拐进小径。走了不远,豁然出现一片林中空地。并没有什么棚子,而是一堆鹅卵石,代表它的遗址。读木台上的照片和说明,了解到一个名叫亨利 ∙ 大卫 ∙ 梭罗(Henry-David-Thoreau) 的人,曾在这里隐居两年。他在记录这段生活的《瓦尔登湖》(Walden,又名《林中生活》--- Life in the Woods)一书中讲到了在此隐逸的目的(大意如下): “我住到林子里,因为我希望活得从容而审慎,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并且尝试可否汲取生活的精华;免得到生命终结之时,发现我根本没有生活过。” 从小棚遗址出来回到湖边。林木层叠,千姿万彩;水中倒影,如诗似画。我悟出 -- 是梭罗,赋予了这湖水和林子的隐秘和清玄。 顺着湖岸走。高低不平,左转右弯。忽而曲径通幽,缤纷的林荫下,松鼠们在忙着贮备过冬的食物;忽而视野大开,如镜的湖面上,白色的扁舟载着一对伴侣轻盈地驶过。我漫步遐想,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瓦尔登湖的管理处---兼礼品店/书店。 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书架上的陈列 --“亨利 ∙ 大卫 ∙ 梭罗的著作”。《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力》 (Civil Disobedience,又名 Resistance to Civil Government)----这书名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原来是他!这一意外的发现令我兴奋不已! 几年前我在新泽西时,系统地听了一套关于西方知识思想史的CD,里面有一章节专门介绍这本书及其作者-- 一个在现代思想史上有深刻影响的人物。当时我曾想找来此书一读。而此时此刻,我就站在他彷徨、探寻、思考和创作的地方。 亨利 ∙ 大卫 ∙ 梭罗(1817-1862)出生在离瓦尔登湖不远的一个村子。他就读于哈佛大学;据说因为拒绝交纳五美元的成本费而未能获得毕业证书。后来他成为著名的作家、诗人、自然主义者、历史学家、哲学家;他毕生反对奴隶制、抵制政府无道德/道义基础的征税。他与爱默生一道,是十九世纪美国超越主义的代表人物。这一地区的自然人文环境(包括瓦尔登湖),正是美国超越主义的孕床。他一生著作等身,最有代表性的是《瓦尔登湖》和《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力》(又译《非暴力抵抗》)。后者对托尔斯泰、甘地和马丁∙ 路德 ∙ 金的影响巨大,是二十世纪非暴力反抗运动的理论基础。 那个周末回来,我迫不及待地借来几本梭罗的书,发现读它们比在湖边漫步要较费力。《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力》讨论的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领域。《瓦尔登湖》的那个版本则附有大量繁细的注释和典故。 瓦尔登湖正是这样,自然天成且深幽玄秘;风姿绰约又引人探究。自此,每年我至少要访问它一两次(离我家仅十四英里)。对梭罗的书,我也试着一读、再读。在瓦尔登湖畔读《瓦尔登湖》,感识他对四季晨昏精致入微的观察和描述,体会他的社会理想和生命哲学。北美的秋景于我不再仅是美不胜收的图画,而且具有了历史、思想和文化的内涵。 梭罗曾说: “幸福好比蝴蝶,你越追求她,她就越飞离远去;而假如你专注投身于其它的事情,她便会轻轻地落在你的肩头。” 瓦尔登湖,当我渐渐地不再有意识地捕捉、观赏秋色时,我与你不经意地相遇。你,正是落在我肩头的蝴蝶。 你,是我见过的秋天里的最高境界。
(以下摄影得于2009年10月。那天上午,瓦登湖笼罩在毛毛细雨里)
(附记:不久前我读到一篇文章,详见http://www.msnbc.msn.com/id/32968917/ 据称找到了“为什么美国和欧洲秋天的颜色不一样”的答案。科学家发现,这要追踪到三千五百万年前的气候变化,它影响了植被和与之有关的虫类的进化和消亡,从而造成火红斑斓的秋色是北美的得天独厚,在欧洲,秋叶只是变黄而已。该文提到亚洲大陆与北美的情形类似。啊,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北京有香山红叶。既然这是大自然的造化,我非常希望中国在北方的城市和乡村大量地种植北美的这类树木,这样香山红叶甚至七彩的秋天就可以无处不在了!)
(2010年9月25日写于剑桥居所) 版权所有 © 西子。未经作者允许,不得转载文章和摄影。引用请务必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