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鴿子來美國之前,老師教她的最後一支曲子是《致艾麗絲》。這是貝多芬的一首抒情鋼琴曲,在中國很為大眾喜愛,是學習鋼琴的孩子們必彈的曲目之一。
來美國後,女兒參加密西根大學的青少年鋼琴教育項目繼續學習,她的指導老師是密大鋼琴系主任,琳妮-芭道勞妙。
有一天,我對琳妮說,鴿子以前學過《致艾麗絲》,現在淡忘了,很可惜,可否指導她溫習,作為練習的曲子之一?不料琳妮回答:“我討厭這曲子!小時候我的姨媽總是逼我彈它,所以我後來再也不喜歡它了。”“不過”,琳妮又說,“如果鴿子喜歡,當然我可以指導她練習。”
我先是吃驚----這麼優美的樂曲,而且是貝多芬,竟還會有人不喜歡?接着悟出,一者,在西方古典中,《致艾麗絲》只是多不勝數的優美音樂之一首,不如在中國的地位那麼特殊;二者,西方人精神、言論自由,毫不迷信權威偉人,無論什麼對象,都可以自由地表達個人的好惡。
我當然仍是喜愛《致艾麗絲》的。直到有一天我了解到:可能我並不完全懂得它。
那是幾年後的一個周末,我從圖書館借了一個紀錄片,名字記不清了,內容是關於中學校園裡的槍殺事件。大概是以一九九九年美國科羅拉多州哥倫布高中的槍殺悲劇為背景。
影片是黑白色,拍攝手法很前衛,倒敘、插敘,真實血腥,驚心動魄。槍手是一個白淨清瘦的男孩。影片暗示他的殺人動機與“日耳曼人至上主義”有關(他的臥室牆上貼着納粹的徽標)。他似乎很愛讀書,而且是一個出色的鋼琴手,影片中多次出現他彈奏的片斷。
令我不解的是,《致艾麗絲》,是影片中反反覆覆出現的樂曲,槍手忘情地彈奏它,一遍,一遍,再一遍。臨行之前,他又最後一次彈奏它。就在這優雅溫柔、純潔無邪的音樂聲中,罪惡的槍聲大作,轉瞬間,無辜的少男少女們,一個、又一個地,倒在了血泊里!
難道喜歡《致艾麗絲》的人還會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嗎?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兩者聯繫起來。
苦苦思索。突然,我恍然大悟:貝多芬是德國人!
我檢索了百科全書。貝多芬的血統里有四分之一是弗萊門什人(現今的比利時和法國所在)。他的祖父是家族裡最後一個百分之百的弗萊門什人,之後的都是來自現今的德國。因此作曲家貝多芬被認為是德國人。納粹對貝多芬情有獨鍾。納粹確認貝多芬沒有非德國的種族背景(他的弗萊門什血統被有意地抹殺),第三帝國的宣傳機器將貝多芬的音樂樹立為德國的精髓和日耳曼力量的象徵。
貝多芬一生中對自己的弗萊門什人的血統沒有表現有什麼興趣,只是僅有一次,為歌德的劇作《艾格蒙特》作曲。該劇情是關於十六世紀的一個弗萊門什的貴族英雄抵抗西班牙的統治。---偶然中確有必然。
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貝多芬不是納粹,《致艾麗絲》也不是納粹音樂;然而,納粹熱愛他們的貝多芬,鍾情他們的艾麗絲。
貝多芬屬於全人類,但是植根於德國。世界上的事真的不是簡單劃一、黑白分明。
(2009年5月8日凌晨1點於劍橋居所)
追加的內容(2009年9月5日):
幾天前,看了一部新電影《無恥的雜種》(英文為Inglourious Basterds --- 正確的拼寫應是Inglorious Bastards,編劇和導演 Quentin Tarantino 有意地修改拼寫來造成某種藝術效果),影片描述二戰期間發生在被德國占領的法國的故事。
屏幕一拉開,廣袤的田野,平靜的法國鄉村,一家農戶的姑娘們在曬衣物,父親剛從田裡回來,一臉熱汗。瞬間,《致艾麗絲》的音樂聲響起 --- “米西米西米西來都拉,米拉西,米都西拉”。順着農夫的視線,遠處的鄉間路盡頭,一輛德國軍車駛來。美妙的音樂伴隨着德國軍車的馬達聲。軍車愈來愈近,音樂愈來愈感急促。“米西米西米西來都拉,米拉西,米都西拉”。綠色的田地,美麗的農莊,《致艾麗絲》音樂聲停,德國軍官走出汽車,滿面笑容。接下來是絕對大手筆的情節,以驚心動魄的慘劇結束。
《致艾麗絲》在歷史上,在有些場合,有的時刻,給有些人的感受,不是愛和美麗。
回想兩周前,我去歐洲旅行,第一站是德國。在從法蘭克福去維也納的火車上,我遇到了一個老頭,跟他在同一個包廂里呆了七個小時。他的長相、體態、表情和對人的態度,像極了上述電影裡的一個視死如歸的德國納粹軍官。我永遠忘不了當我不小心踩了他的鞋尖,說“對不起”後,他看我的眼神。
他心裡在哼唱《致艾麗絲》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