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惑
那是許多年前一個烈日炎炎的夏天的午後,所有的有關狐的故事將從這裡憶起,當然故事的開始還要追溯到更遠,追根溯源向來是一件異常艱苦,又十分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們姑且把它留到以後,留到方便的時間再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此刻,我們並不必苛求於此,我們並不苛求於故事的起根發苗,我們只是從它最容易提及的地方開始,因為這畢竟是一個聽來的故事,我們還有待於敘事者的從容不迫,有待於敘事者的方便和閒暇,有等於敘事者的心情舒暢,更重要有待於敘事者能夠全神灌注,注意力集中,這樣你才能夠聽到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不必因為遺漏產生殘缺不全的遺憾。
那年的那個夏天的那個炎熱的午後正符合我們對於敘事者的全部要求。就是在那個午後,一領草蓆鋪在門前的槐蔭下面。我們這個故事的敘述者--銀杏嬸-正和我的母親一起坐槐蔭下一邊納涼,一邊作着女紅。那是一個夏末的午後,毒熱的太陽把一切都曬得蔫蔫的,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懶洋洋的,那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所有飛禽和家畜都變得無精打采的,或是棲息在巢里打盹,或是蟄伏在廄欄里睡覺。唯有樹上的紡織娘在無休止地盡情歌唱。午後的蟬鳴聲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又仿佛是在進行一場歌詠比賽。蟬鳴聲使得銀杏嬸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變得異常地興奮,所有的因炎熱而產生的倦意被這蟬聲一洗而空,她變得更加精神戄礫,目光炯炯有神,她不時地抬起頭來,向頭頂的槐蔭里望去,仿佛在搜尋着什麼。不遠處的幾棵楸樹正在開着粉紫色的喇叭形的花,散發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和清香。微風偶爾吹來,不少的花瓣便隨風飄落,飄落到草蓆上,也偶爾飄到銀杏嬸的身上,頭上。清香花氣便把這夏日午後的炎熱一掃而光。
銀杏嬸那時正年輕,還不到三十歲,丰姿綽約,渾身散發着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活力。白底藍花的短衫里包裹着渾圓豐滿的身軀,胸部高高地聳起,象兩座小山般堆在那裡。那種輪廓看上去便會使那些好色的登徒子之流情不自禁地產生無盡的聯想。她頭上挽着高高的髮髻,一根銀色的簪子水平地從髮髻中穿過,籠住那一頭烏黑的秀髮,前額處有一片烏雲似的劉海正好遮住額頭。一雙烏黑的大眼象兩潭清沏的泉水,而那泉水看上去又似乎深不見底。只是在那雙會說話的眼晴的周圍,有一圈淡淡的眼影,那眼影略顯憂傷,又似乎有些迷離,仿佛有無盡的心事無從說起,給人一種飽經滄桑的感覺,一絲淡淡的哀愁掛在臉上,猶如剛從無盡的哀傷中復甦過來,而那哀傷卻並沒有完全褪去。
那時我才剛剛六歲,跟在母親的身邊,那天銀杏嬸的小女兒,一個叫作“雲”的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和我在一起玩耍。我們不時地圍繞在大人的身邊跑來跑去,一會兒揀起飄落在地上的楸樹的喇叭花,放在嘴裡,吸吮着花蕊里的那絲芬芳的香味。遠處的玉米已經長到一人多高,玉米已經抽穗吐須,白色的天花粉在微風吹過之後,四處彌散開來,而紅色的玉米須看上去象火焰一樣在燃燒,燦爛無比。每當我們跑向玉米地的時候,銀杏嬸便立即呼喊着我們趕快回來,不要走遠。其實那時銀杏嬸是背對着我們,我總覺得她的腦後長着一雙眼睛,時時在監視着我們。每每在這個時候,我和雲便都回來,重新坐在草蓆上,因為我們被告誡那地里會有狼。於是我們便坐在草蓆上,一邊聽着大人們的談話,一邊在玩翻交交的遊戲。
多少年後,當我為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四處奔波的時候,我仍然忘不了那個炎熱的夏日的午後以及那個午後銀杏嬸所講的有關狐的故事。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銀杏嬸那富有磁性的聲音所敘述的那個撲朔迷離的故事。而故事的本身也因為銀杏嬸極富磁性的聲音變得更有磁性,使我久久難以忘懷。我總是在潛意里感到那隻狐的存在,它似乎就隱藏我周圍的某個地方,暗暗地在覷覦着我們的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而我自己也暗暗詫異狐的存在的真偽,這已經不是當年蒲松齡筆下的那種許多靈異的有關的狐的故事和傳說,而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人—銀杏嬸—身上的故事,我已經無從考證這一切的真偽,但願想信它是真的,不然的話,為什麼在這塊厚重的黃土地上,那處都有關於狐的精靈的傳說,或悽美,或俗艷,而成為人們茶餘飯後永不休止的話題?在後來的那些許多荒亂的歲月,以及那些荒亂歲月中所發生的種種荒誕怪異的故事中,有多少都是由於狐的誘惑而發生的。特別是在那些漫長的黑夜裡,常常可見狐的精靈在空曠的原野上飛奔。狐的精靈不時地在黑暗的夜空裡象流星一樣從天空中划過,在尋找着自己的歸宿之處和寄託之地。狐的眼睛在暗夜裡閃閃發光,象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幽遠,深邃,注視着人世的一切,狐是那個幽暗的世界和人們所居住的這個明亮的世界之間的使者,在傳遞着我們迄今為止還難以理解的深奧的信息。人類的災難或許就來自於人類本身的這種局限性,這種對於狐的精靈的不可理喻和錯誤的詮釋。
下面,我要講的就是這個有關狐的故事,這是我六歲那年從銀杏嬸嘴裡所聽來的故事……
一.關於銀杏嬸
1.出生
銀杏嬸的名字來自於她家門口的那株巨大的銀杏樹。那一年的夏天,也是這樣一個炎熱的午後,她的母親在銀杏樹下納涼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昏昏沉睡過去。睡夢裡她母親看見那株巨大的銀杏樹掛滿了白色的銀杏。有無數的喜鵲落在樹上喳喳地叫個不停,母親詫異地看着滿樹的銀杏果心裡不禁一陣驚喜,自從她來到這家,銀杏樹從未結過一個果子。老人們不止一次地告訴她那是一棵公樹,從來不掛果的,母親聽到這樣的解釋心裡不由得覺得可笑,她是第一次聽說到樹還分公母。是的,老人語重心長地告訴她,銀杏樹是有公樹和母樹的,結果的是母樹,不結果的就是公樹。她家門前的這株就是一株不結果的公樹。眼下,她看着滿樹的青色的銀杏,內心難免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詫異和驚愕。在一陣竊喜之後,她暗暗地想着秋後她就能收穫這樹上的白果。正在她浸沉在幸福的遐想中的時候,樹上的喜鵲突然之間全部振翅飛走,天邊有一團烏雲壓了過來來,遠處還傳來隱隱的雷聲,狂風在同一時刻捲地而來。人們在狂喊着,奔跑着,滿樹的青色的果子隨時風飄落,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使她感到十分地揪心和可惜。她掙扎着,呼喊着,銀杏,我的銀杏。就在這個時候,腹中的一陣絞痛把她從熟睡中驚醒,接着就聽見一聲嬰兒的啼哭從身下傳來,銀杏嬸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生了。
銀杏嬸出生的那天正是花園口大堤決口的時候,那時日本人已經打到了河南,每天都有逃荒的難民不時地從村前走過,那些衣衫襤褸,滿面灰土的逃荒的難民拖兒帶女,挨門乞討,象一陣蝗蟲似的源源不斷地向西逃去,日本人殺人放火,姦淫婦女的恐怖消息也隨着逃荒的難民象蝗蟲一樣漫延開來,在中原大地上傳播着。母親那時剛生下銀杏,村子裡頭又傳來一陣騷亂,黃河決口了,這個可怕的消息剎那間把人們推向恐怖的頂峰。人們顧不了地里的已經成熟的莊稼,顧不了居住多年的家園,紛紛向西逃去。
苦命的銀杏一出世就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劫難,苦難的一生也就從這裡開始,這一切或許歸結於母親給她起的這個名字“銀杏”。母親在夢中無意識的呼喊恰巧被旁邊的鄰家大嬸所聽見,而在母親呼喊過之後,便是她初來人世的第一聲啼哭,那一聲啼哭是如此地響亮,在靜寂的六月的午後顯得那麼異乎尋常。啼哭聲驚醒子銀杏樹下熟睡的母親,也驚醒了母親身旁熟睡的鄰家大嬸。鄰家大嬸在銀杏樹下完成了對她來到這個苦難的世界上的第一個歡迎儀式,一雙莊稼人慣有的大手把她高高地舉過頭頂,在辨明她的性別之後,喉嚨里輕輕地發出一聲噓聲,那噓聲里明顯地透露出某種輕微的遺憾的意味。莊稼人多少年來對於男丁的期盼要遠遠大於女丁,重男輕女是這種生產力下不可改變的觀念,這種子選手觀念世代相傳,不知已經延續了多少年。是啊,莊稼人要在田裡勞作,那是男人們才能幹的苦活,老祖先在發明漢字的時候,就賦與男子的這種特殊的意義,男人,不但可以頂門立戶,養家糊口,還可以傳宗接代,續傳家族的香火。而這一切都是女人所不能作到的。懷胎十月,誰不想要個男孩啊,在這漫長十月中,父親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期盼着肚裡懷得是個男胎,但所有的這些期盼,都在這一朝分娩的時刻才得以明曉。就象莊稼人在辛辛苦苦的一年的勞作之後,到了秋天才知道自己的收穫。
從鄰家大嬸的那一聲嘆息中,母親已經明白了自己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躺在地下的母親的眼裡充滿了母性的十二分溫柔和慈祥,那一絲遺憾在眼中稍縱即逝,剎那間就消失得無蹤無影,變得無比的幸福和滿足,男娃女娃都一樣,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都是娘的心肝和寶貝。天底下沒有娘不疼愛自己的骨肉,天底下沒有娘會嫌棄自己的骨肉,那是自己的骨肉呀。
銀杏,這妮子就叫銀杏了,原來你早就知道是個妮子,原來你早就給她連名都起好了,銀杏就銀杏,銀杏樹下生下小銀杏,原她將來和這棵銀杏對一樣健壯。鄰家大嬸一邊將收拾好的孩子遞給母親,嘴裡還在不住地念叨着,母親笑了,抱着自己的孩子仔細端詳,那裡呀,我剛才那是在作夢。做夢?天意呀,這一切都是天意呀,看來這孩子非得叫銀杏不可了。名字好是好,就是有點苦,臨末了,鄰家大嬸又從嘴裡囁嚅出了這句話,這句話只有她自己能聽見,既然是天意,人力又何能違?母親已經浸沉在初為人母的幸福之中了,此刻,占據她全部心靈的只是小銀杏,鄰家大嬸的話她已經不在意,也沒有心思去聽了。
鄰家大嬸的話更堅定了母親給孩子起名銀杏的信心,從此,這個世界上就有了一個叫作銀杏的女孩。那個在襁褓中顛沛流離在逃荒的路上的小銀杏,那個有着吃百家飯,穿百衲衣的童年的小叫化子銀杏,那個女扮男裝,在財主家裡作苦工的青年銀鎖,那個嫁給窮後生二喜的新娘銀杏和後來又變成寡婦的銀杏,那個拖兒帶女又改嫁了的銀杏,直到幾年前我回家時見到的那個佝僂着身軀趺坐在槐蔭樹下的老婦人銀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