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盗窃风潮
那年春天开始的饥荒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平原地带。春荒在过去,原本就是这个地方穷人的难关,到了这个时候,由于青黄不接,那些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家无隔宿粮的人家便开始了艰难的逃荒时节。逃荒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四处觅食。人们还把这种现象编进民谣,一九暖,二九冻破脸,三九四九,闭门袖手,五九半,冰消散,六九七九,河边看柳,九九八十一,穷汉靠墙立,不热也不冷,光害肚子饥。往年的春荒,人们还可以到有钱人家里去讨一口两口。可是眼下的春荒却是人为的,大家都在同样的条件下,一块儿吃食堂,食堂虽然说还没有歇火,但一天一顿的清可照人的稀汤已经让许多人坚持不下去了。还有那些代用品,吃得进,却拉不出,不少的人为了活命,还是决定去出门讨饭,讨饭的人大都在夜里悄悄地溜出村子。因为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为共产主义脸上抹黑。附近到处的情形都差不多,讨饭也只能走向更远的地方。
银杏在婆婆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她和三个孩子。要带三个孩子去到远方去讨饭,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静静地呆在家里。那个时候孟家集变得死沉沉的。人们突然感到象当年修渭惠渠时,或是成立初级社,高级社,甚至人民公社时的那股热情一下子都消失得无踪无影,至少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时代还有很远的距离,那种美好的前景如今象海市唇楼一样,在太阳的照射下,顿时消失得无踪无影,只象一个梦一样留在人们的心底。
大炼钢铁的狂热早就过去了,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人们似乎没有多少事要干,老人孩子们都出门讨饭逃生去了,村里也只剩下些精壮的劳动力,但是由于食品的严重匮乏,这些所谓的精壮,此刻也变得病秧秧地。由于严重的营养缺乏,浮肿,许多男人阴囊积水,裆下的那个曾作为男性特征而引以自豪的东西,此刻却成了一个累赘一样的东西。严重的一些连路都走不成了,还得用个兜子兜起来。女人们发现原来的那每个月要倒霉几天的东西也消失了。夫妻间的床第之欢,现在连想也不能想了,更不要说去付诸行动了。
人们发现街上再也看不见银杏的影子,那迷人身姿和可人的笑靥,以及那令人如痴如醉的扑鼻香气。村子里除了几个偶尔在门前温暖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晒太阳的重症病人,村子里一片死寂,静得有点吓人,鸡没有了,鸡们早已经进入人们的腹中,狗也没有了,更没有猪和羊了,人都没有东西吃,那有东西喂它们。更为恐怖的是,连猫也没有了,或许老鼠都早已经饿死或跑光了。这种可怕的死寂象阴云一样笼罩在人们的头顶,似乎是世界的末日就要来到一样。
三月间,大食堂终于关门了,政府从外地调运的返销粮也终于到位了,人们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救急的粮食按人头分发到每家每户,不少人捧着粮食,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由得开始咒骂起根子来,那个该死的根子把大家的铁锅都砸了炼了钢,不但锅没有,就连菜刀,铲子,勺子都没有。后来不知谁想出来了个办法,把陶罐架起来,加上水,去煮那些粮食吃,于是家家户户都在效仿,炊烟升起的村子渐渐地有了一点生气,不难想象,此刻的孟家集,绝对和数十万年前的半坡人的生活场景十分相象,人们终于又退回到了陶器时代。
根子那时候是快要把肠子悔断的人之一。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大炼钢铁时的豪情壮志此刻已经被丢到爪哇国去了。他看到满村的人因他而失去了他们的锅碗瓢盆,现在处于一种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下,他内心如同刀搅一般。根子终于躺下了,他是那年春天在救济粮食来了之后反而病到的唯一一个孟家集的村民。
渐渐恢复了生机的孟家集慢慢地走上了原来的正规渠道,一切都按步就班地向前发展着,接着那年的夏天收成还不错,地处关中平原的孟家集,本来就是一个天生的大粮仓,加上渭惠渠的修建,可以说是旱涝保收。只要不是象去年那样的天灾,孟家集的人们基本上可以说是衣食无忧的。尽管如此,经过那场饥馑的磨难,人们的心态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尤其是经过这样一个从吃小锅饭到吃大锅饭,如今再回来吃小锅饭的转变,被饥饿折磨过一次的人们开始在暗地里为自己的利益打起小九九来,公与私的界限慢慢地在人们的心目中不是那么清楚了,最可怕的是那年夏收过后到秋收来临时的偷盗风潮,悄悄地在孟家集刮起起来了。无论什么事,就怕它变成一种群众运动,一旦变成群众运动,就会失去节制而变得无法收拾。偷盗集体财产的行为几乎是在明目张胆的进行着,而且这种偷盗行为还被冠以美名,那时在私下里流传的顺口溜让人听起来让人确实感到有点大言不惭。关于偷的顺口溜是这样的:偷一升,是英雄,偷一斗,红旗手,偷一石,是模范,偷一火车皮,北京还能见毛主席,不偷不逮,饿死活该。
我记不得那位先哲曾经说过,饥寒生盗贼,饱暖思淫欲。这一年发生在孟家集大队,乃至于整个公社甚至更多地方的的偷盗风潮完全是前一年所发生的饥荒所引发的后遗症。是人们对饥饿的恐惧的一种后续效应,同时也是人们对人民公社的认识上所产生的一种落后于当时的势的发展的一种思想状态。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是那个大集体里的一小分子,并没有从根本明白当时所宣传的大河没水小河干,大河有水小河满的根本道理。走向集体化,消灭私有制,不过是人们当时的一种理想,然而在以小农经济为本的中国,几千年来所形成的传统观念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小脚女人走的慢,原因是因为她长的是小脚,而并不是她愿意走的慢,而是由于她客观上的条件束缚了她,并不是她的主观上的能动性不够。虽然说私有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消灭私有制是共产党人的理想,但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并不能解决和改变这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所形成的顽固意识,说它是花岗岩,一点也不错,它的顽固性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胜过花岗岩。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的特点变成了一平二调,这就极大地伤伤害了广大社员的积极性。
偷盗风潮的泛滥对刚新生的集体经济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根子再也躺不下去了,虽然由于大炼钢铁的事使他在大队里的威信受到了一些伤害,但是作为孟家集几千人的带头人,他若是不再出头,孟家集生产大恐怕真的就要消失了。当强打着精神的根子开始整顿这种由于偷盗集体财产而产生的混乱状况时,一件意外发现的事情却彻底搅局,他做梦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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