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干休所,樊老四一下子觉得这个北京突然变得这么陌生。偌大的北京城,竟然把他和自己的老首长分隔了开来,连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不但不知道,还成了“军事秘密”。他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什么熟人可以拜访,唯一可以去的,还是老王头那里,于是他又回到了老王头那里。 到了老王头那里,他也没有去招待所去住,他要住在老王头的单身宿舍里,老哥俩要好好聊一聊。 到了晚上,老王头拿出来一瓶二锅头,弄来了一碟花生米,又搞了一盘猪头肉,老哥俩一边聊,一边喝,樊老四心里有许多不解的事情,他便向老王头请教,于是他就把今天去找老首长的过程以及那个小同志对他说的话给老王头描述了一遍,请老王头判断一下眼下老首长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老王头听罢樊老四的叙述,说道:“好我的老哥呢,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你咋还弄不明白呢?” 樊老四还是一头雾水他不解地看着老王头:“你就给老哥掰扯掰扯,我真的有点弄不明白,你说老首长在什么地方,这怎么都成了‘军事秘密’了?” 老王头说道:“老哥呀,你下去得太久了,现在的政治嗅觉太迟钝了。”接着老王头就一件一件地给樊老四掰扯着:“你看,你去了之后,人家不让你进去,还问你要介绍信,是不是?” 樊老四点头道:“是的,我这次来没有开介绍信啊。” 老王头笑着说道:“你哪里会有介绍信呢?到这个地方来,部队师一级的介绍信都不一定管用,你还以为是你们公社里的介绍信?你们公社里的介绍信,兄弟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老哥你别生气,公社的介绍信,在你们当地或许还有用,在这里连擦屁股纸都不如,这是什么地方,北京啊,你没有听人说:‘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你要去的翠华路干休所。那里住的不是将军,就是元帅,都是军委的人,你说你们公社的介绍信顶什么用?” 听老王头这么一说,樊老四不禁觉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嘟囔道:“哦,原来如此,嗨,在我们乡下,一般都是小队或大队开个介绍信,公社里的,一般还开不出来,要用大队的介绍信去换才行。” 老王头接着说道:“你肯定是给人家看了你的荣军证,你是三八式的老干部,把人家哨兵吓着了,那些哨兵都是些新兵蛋子,懂个球,不过,你这三八式的老红军,还是能唬人的,哨兵不晓得你的来头,才给里面打电话,这才有人接了你进去,是不是?” 攀老四点点头,说道:“你好像能掐会算似的,还是跟在我后头看的?” 老王头又笑了,“兄弟我现在不也是一条看门狗吗,这里面的道道焉有不明白之理?” 樊老四忽然醒悟道:“嘿,我咋忘了这一点呢。” 老王头接着说:“来了个三八式的老干部,他们的管理部门肯定是要出来看看,这个谁都清楚,不然的话,假如怠慢了,谁知道那位首长和你有关系呢,这要是怪罪下来,那可是打铺盖滚蛋的事,他们哪敢啊。你被接了进去,会有人详细询问你们的关系,你来此地的目的等,这一切都弄明白了,才会考虑如何打发你。” 樊老四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老王头的分析。 老王头接着说:“人家不让你见老首长,又不告诉你老首长的地址,还说是军事秘密,那就很明显,老首长目前是在被隔离审查,不能见外人。” 听到这里,樊老四有点急了,“那你说老首长在哪里呢?” 老王头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可就说不准了,有可能在北京,也有可能在外地,人家不是叮嘱你不要再来了,那就是说老首长不在北京,肯定在外地。” 听了老王头这样一番分析,樊老四的心里感到凉透了,看来这一趟真的是白来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老首长到底犯了什么事,一个战功赫赫,为革命奋斗了大半生的人,怎么会倒在这场运动中呢?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了呢? 老王头看到樊老四一头雾水,便开导他说,“老哥,你别想不开了,现在这情形,谁也弄不懂,咋也看不清,像老哥你和我这样的下层老百姓,真的是啥也不知道啊。人家上面说打雷,就打雷,人家说下雨就下雨,你和我能自保就行,估计天塌下来,也不用我们这些人来顶。你捂着胸口想一想,打新中国成立以来,什么时候消停过?” 老王头看着樊老四仰着脖子认真听他讲,便继续说道:“你看看,刚一解放,50年就是镇反,接着51年又是三反五反,52年又是肃清托派,搞胡风反党集团,53 年开始搞公私合营,对生产资料进行社会主义改造,55年接着又肃反,后来紧跟着大鸣大放大字报,反右整风,成立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接着就是大饥荒,三年饥荒刚一过,又开始搞四清,接着就是眼下的‘文化大革命’,你说你能跟得上吗,老哥?” 樊老四想了想,“你说得没有错,五八年我们那里是大丰收,可是全民都去大炼钢铁,硬生生地把麦子烂到了地里,后来食堂吃不下去了,散了,大家回去连锅呀,勺呀都没有,那三年,差点没有饿死,能活过来便是天大的造化。”说完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 老王头又抿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猪头肉放在嘴里,对着樊老四说,“老哥,你也别放下筷子,就这点下酒菜,你也别歇着,咱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么多年了,我这一肚子的话,可就是没有人,也没有一个地方去倒,今天碰上你老哥来了,也是机缘凑巧,咱老兄弟好好拉扯拉扯。就这一瓶酒,喝完了咱们就睡觉。” 樊老四连忙举起酒盅,也抿了一口酒,二锅头的酒劲儿大,直呛得樊老四嘴里直稀溜,连忙也夹了一口菜,这才止住了:“这二锅头劲儿真冲,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很少喝酒了,有时想喝了,就去我们那里的供销社打二两散白酒,那酒绵得很,不像这二锅头这么冲。” 老王头这会儿也有点来情绪了,几杯酒下肚,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便又接着前面的话头给樊老四讲了起来:“这次运动啊,和以前的四清不一样,这一次是瞄准党内的,是要整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听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有两个司令部,一个是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有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呢。”老王头说到这里,立马降下声音的高度,显得神秘兮兮地。 樊老四不解,连忙问道:“那个资产阶级司令部是谁打头呢?” 老王头摇了摇头:“这个目前还没有公开,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没有注意八届十一中会议?刘主席的排名已经从第二降到了第八,这就是信号,不久就会有消息出来了。”他又抿了一口酒,接着说:“54年打倒的是高岗和饶漱石反党集团,59年是彭德怀彭老总,当时捎带上的还有黄克诚,张闻天和周小舟,说是什么彭黄张周反党集团,63年又将习仲勋副总理给撸了,说是什么为高岗反党集团翻案,利用小说来反党,搞了个习贾刘反党集团。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年北京又搞起了大风波,先是批‘海瑞罢官’,后来又批‘三家村’和‘燕山夜话’,将邓拓,吴晗,廖沫沙揪了出来,紧接着又是彭真,罗瑞卿,陆定一和杨尚昆反党集团,你慢慢看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樊老四一听,大吃一惊:“什么,罗总长也给打倒了?” 老王头惨笑了一声,说道:“最可怜的就是咱们这位罗总长,说他‘篡军反党’、‘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整天接受批判,罗总长忍耐不住,从楼上跳了下来,听说把一条腿给摔断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不行,听说他们用筐子抬着罗总长上批斗会。” 这一宿,两个孤老头儿谈了一宿,酒也喝光了,菜也吃完了,然后就躺下睡了。第二天樊老四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老王头了,他知道老王头去上班了,樊老四就把昨夜两个人的东西收拾了,该洗的洗,该擦的擦,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樊老四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收拾停当之后,就打算上街去看一看,反正,不管怎么说,来了北京一趟,总是要瞧瞧,自己离开这里都有十多个年头了。 深秋时的北京到处是一片肃杀的景象,一阵秋风吹来,卷起地上落叶,秋风中夹杂着黄沙,打得人面部发痛,稍不留神,便吃进一口沙子,街上到处都是大字报,剥落的纸片被风一吹,在地上和空中翻舞,发出一阵哗啦和扑漱的声音。樊老四感到一阵阵的心烦意乱,是昨夜的谈话,还是眼前的景象,这一切都使得樊老四在突然间对这个城市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晦暗的天空里是低低的乌云,那乌云飘在天上,但同时也似乎压在他的心里,使他的心情感到十分的沉重,他突然产生一种要马上离开此地的念头,而且是越快越好。 于是樊老四很快去了北京站,他买了当天晚上的车票离开了那个城市。 从北京回来之后,樊老四便一病不起,老人家在床上躺了足足一月有余,然而所经历的这一切,他对谁也没有讲,他把这一切都埋葬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或者,在老红军看来,这个疯狂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留恋了,他再也用不着关心目前发生在孟家集的这些琐事了。 樊老四从北京回来后的低姿态让许多人不理解,甚至就连孟立坚也感到奇怪,但是谁也不会关心一个老人的变化,尽管你可以叫他老红军,老八路,或者你可以诬蔑他为反革命残渣余孽,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随你的便吧,总之樊老四已经死了,至少他在精神上已经死了。 孟立坚提出要抄家的动议之后,刘守忠想了许久。他也没有弄清孟立坚的真正意图。不过当时运动是从破四旧,立四新开始的,这种抄家的做法到处都存在,刘守忠也就没有太在意,抄就抄吧,反正不是走资派,就是地富反坏右这些反动分子,抄他们的家也是天经地义的,估计这些人也放不出什么屁,而且也不敢放什么屁。 既然要抄家,首先从哪里开始,首先得订个计划,经过这三个“造反团”的头头和几个骨干商量之后,他们还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还是从地富反坏右他们那里先开始,当然,孟宪魁这个老地主就是首当其冲了,当然还包括他的弟弟孟宪峰,问题到了孟宪云这里卡壳了,孟宪云当然也是地主出身,但他又是国家退休干部,而且还是这一带的名人,那么,这个山头要不要拿下? 一谈到孟宪云,孟立坚坚决主张将其和另外的老地主一视同仁,但是刘守忠和孟志杰两人毕竟还有点吃不准,这孟师长,尽管是国民党的师长,但这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个呀,这样干会不会出格呢?再说了,他退休前还是渭塬县建设局的局长,这能动吗?出了乱子谁负责?但孟立坚本来就是一个光屁股追狼,胆大不怕死的主儿,他大手一挥,还是那句话:“整,不怕出乱子。”孟志杰模棱两可地看着刘守忠,希望老刘能拿个主意。刘守忠思忖了片刻,说道:“对待孟宪云的事,我个人觉得还是慎重为好,毕竟这个人涉及的影响面比较大,我们不能贸然行事。当然了,他是地主出身,而且还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虽然在县里退休了,但上次还不是比被县里来的红卫兵给揪走批斗去了,但是你不要忘了,上次县里红卫兵抓他时,他家族里可有不少人出来护着他,那些人可不是地主,他们也是贫下中农呢。所以呢,我觉得这事宜缓不宜急,我们可以把他放在第二批,甚至第三批的抄家名单中,我们为一次先从这几个地富反坏右开始,看看抄完家后群众的反映再说,你们觉得我这个意见如何?” 刘守忠不愧为狗头军师,他这一番话讲出来,孟志杰第一个拍手表示赞成,尽管孟立坚老大的不痛快,但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一点他还得认,这是他们三个人在成立“造反团”以前就订的规矩。他也不能破了规矩,心里虽然不服,但也没有办法,但是嘴上还忿忿然地说道:“哎呀,老刘,你这人啥都好,就是魄力不够,做个事优柔寡断,前怕狼,后怕虎的,这样的话,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好吧,这一次我就这么依了你,下不为例啊。” 孟立坚一直想动孟宪云,其实并不是什么他和孟宪云有仇,而是他笃信孟宪云有钱,只有抄孟宪云的家,才能搞些油水出来,而那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恐怕是都是干骨头,榨不出几两油来。就说那老地主孟宪魁,新中国成立前就欠人一屁股债,谁都知道是个破烂地主,土改时把他家的地和房子都分给穷人了,但是家里硬是搞不出什么浮财,工作组将老地主关了那么久,恁是没有搞出油水来,后来还是樊明出面找工作组解围,说明了情况,才将孟宪魁放了回家,再说那五猴孟宪峰,怎么看也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干起农活来是个好把式,你要说提篓撒种,扬场辙行,那是样样在行,他家里能有什么油水可以捞? 也罢,孟立坚心想,好你个孟宪云,我看你躲得过初一,难道说你还能躲得过十五,这次我先放过你,下一次就是有八大神仙也救不了你。 计议已定,孟立坚领着几个“造反团”的骨干分子,就开始对他们定下的第一批名单上的人家进行逐个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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