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秋天那个樊老四突然出走,人们到处都找不到樊老四的踪迹的时候,他就判断那个老红军受不了造反派的污蔑,愤而出走去找他的老首长,即那个所谓的徐大将,没有多久,樊老四回来后便闭门不出,据说一病不起,他就想到肯定是他的那个老首长恐怕也是中招了,成了在这次运动中倒下的牺牲品了,樊老四所受的那点委屈,估计他的老首长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得了他?不然的话,依照樊老四的脾气和秉性,他怎么能受这么大的委屈而一声不吭呢?按说他和樊老四在历史上并无交集,但他明显感觉到樊老四对他也怀着深深的敌意,两个人在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樊老四从不主动跟他打招呼,每次都是他赔着笑脸:“哎,四哥,闲转呢?吃饭了没有?”樊老四对他的问候也是不冷不热地应对着,从来没有表现出亲热的样子来。在孟家集,樊老四大概是最使他感到不快的人。 现在倒好,樊老四自从去年秋天从北京回来就一病不起,过了一个冬天,也不见好转,到了今年一开春,还不见有任何起色,有一次,半夜三更的,还将自己的老伴叫去了,说是樊老四快不行了。自己老伴去了一看,樊老四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伺候他的定国媳妇说,老爷子一直不好好吃东西,有时勉强吃一点,但是吃了就吐,并且常常喘不过气来,老伴去了之后,发现老人哮喘得厉害,满肺都是哮鸣音,她给用了药,平了喘才离开了。 现在既然来了要抄家,那就抄吧,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想到这里,他赔着笑脸对二虎说:“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有啥难的,破四旧立四新,应该的呀,让你们的人全部进来,我的家里,任凭你们随便翻,不要客气。不过要提醒一点,西边的小房间是你们孙阿姨的工作间,里面全是给病人看病,换药和打针的地方,那个房间里的柜子里全是消毒好的医疗用品,最好别乱动,要是污染了的话,可是要出大事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可儿戏不得。若是你动了它,弄脏了,污染了,又没有告诉你孙阿姨,那么下次你家小孩子来打针什么的,用了这污染的东西,可就出大事了。” 孟宪云的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和威而不怒,亲而难犯的做派着实是二虎感到很难堪,在孟宪云的面前他真的好像是一个劣等的学生见了老师,一个犯了错误的士兵见了长官似的,他有威风耍不出,想霸道却不敢,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可能。他被认为是红卫兵里比较彪悍的,因为他是民兵连长,无论怎样手底下也有一百多个基干民兵,而到了孟宪云的面前,就也像真的见到了师长一般手脚无措,孟立坚原来以为孟宪云这里是个难缠的茬儿,故意选派了自己最为精明强干的人来抄家,没有想到孟宪云的态度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当他一进门来没有来得及像对待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那样,将他们全家人赶出屋子,站在院子里训话,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他们就被孟宪云像迎接客人一样请到了客厅,并且还拿出上好的茶叶招待,他孟二虎长了这么大,别说喝这等茶,连听也没有听过,平时要是想喝茶的话,也不过是到供销社里买几毛钱一两的花茶,就是最上等的精品好茶了,而且还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村子里的老头子们弄的那什么罐罐茶,放在火上熬,几个老头围在一起,用小茶盅喝那熬得又黑又苦的茶汤,谅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么翠绿的茶汤,喝在嘴里,一股清香的味道,直沁人心脾,真是口留余香,芬芳无比。特别是孟宪云还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说起茶叶的分类和其特点,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孟二虎自己在心里暗暗思忖着,看来这孟宪云确实是非同一般人,到底是经过大世面的,还好,自己今天一没有犯浑,二没有耍横,也没有把人丢在这里,人家这样彬彬有礼,你说,你想耍横犯浑也没有机会呀,既然孟宪云已经发话了,那个西屋就别去了,村子里谁家的孩子老人不来这里打针,换药,有个头疼脑热的,谁不来这里求孙大夫给瞧病,谁家媳妇生孩子,不来请孙大夫给接生呢?于是他就特别叮嘱了手下,“你们都把眼睛长上,在屋子里别毛手毛脚地乱翻乱动,不要把东西弄乱了,或者把花瓶什么打碎了,敢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使。看看就行了,西屋谁都别进去!” 这样一来,这叫什么抄家,简直就是参观,没有几分钟,这些人就完事了。二虎走过去向孟宪云打招呼,说道:“二叔,我们已经查完了,没有什么封资修的四旧,您歇着吧,我们先撤了。” 说完就招呼人要向外走,只见孟宪云说道:“大侄子,你稍等。”然后就进屋去了。 二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时也不能走,于是就站在院子里,不一会儿,孟宪云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样东西,说道:“大侄子,你看,这几样东西应该上缴给国家!我不应该留着它们。” 大家抬眼望去,孟宪云手中捧着几样东西,一柄短剑,一把日本武士刀,还有一副国民党将军佩戴的少将肩章,还在几张立功证书和委任状,都是国民政府发的。 二虎一下子愣在原地了,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以前他只听说过孟宪云的故事,如何从军,如何抗日,抗日战争结束后如何解除甲从商,新中国成立后又如何作为民主人士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到退休时已经是县建设局的局长。他今天来受到老人的热情款待,他本想走个过场就行了,没有想到老人自己拿出来这些东西让自己带走,他一看这些东西,都是孟宪魁当年在旧军队里的东西,他一时不知道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孟宪云走过来,一件一件地递给他说:“这是中正剑,你看这上面还有‘蒋中正赠’四个字,这是旧军队里将级军官以上人人都佩戴的;这是一把日本武士刀,这刀柄上也有名字,你看这里镌刻着‘中村弘一’四个字,这个是这把刀的主人的名字,他是个日本少佐,在忻口战役时,被我军打死,缴获的这把刀我留了下来作为纪念,这个是我的肩章,这个是国民党陆军少将所佩戴的,还有领花,这个是我的委任状,这几张是我在忻口战役和中条山抗战时所得的立功证书,你一起拿走吧。” 二虎感到很难为情,他知道这些都是老人特地留下来作为纪念的东西。作为一个军人,这也代表着他一生的荣誉,可是,现在他却要拿出来让自己拿走,他真的有点于心不忍,他想将这些东西留给老人,尤其是当他看到那柄日本战刀,和那一沓立功嘉奖的证书,他的心底里仿佛浮现出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骑马挥刀,驰骋在抗日战场的枪林弹雨中。 孟宪云看到二虎还在犹豫,便抓起他的手轻声说,“大侄子,拿走吧,拿回去也好缴差,你若是今天不拿走,这抄家永远不会结束。” 二虎仿佛从最后一句话中听到了玄机。是啊,面对孟宪云这么复杂的一个大人物,抄家没有抄出东西,鬼也不会相信,若是今天他不把这些东西拿回去,那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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