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马后来不吃不喝地死了。那时它还不老,正当壮年,却就那么死了。大青马死后,我哭了许久,我也是好多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好像谁把我的心拿走了一般,我这一生哭得最伤心的共有两次,一次是娘去世,一次是大青马。土改的时候,咱家的十二顷地被没收了,我也没有太心疼。你知道,大哥,我早就说过,地够种就行了,打的粮够吃就行了,干吗要那么多的地?但是大青马被拉走,真的是割了我的心头肉,我痛啊! 大青马死了,他们把我抓了起来,怀疑我给大青马下毒,破坏土改工作,他们把我关在观音庙里整整三天三夜,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让睡觉,整天整夜地审讯我,要我交代是不是下毒了,可我那时就是伤心得哭,就是给饭吃,我也吃不下,给水喝,我也不愿喝,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啊! 后来还是樊明大哥来说情,他们才把我放了出来。樊明大哥对他们说:“你们不知道,那大青马就是五猴的命根子,他怎么能舍得弄死它们?你看他现在伤心得成了什么样子了?你们去问问当年在他们家扛活的人就知道,那大青马除了他,别人是不能动的。要说这马怎么好端端地就死了,哎,这牲口也通人性啊,关老爷死了,他的赤兔马也不是几天不吃草料死了吗?这好马它也不易二主啊!” 弥留之际的宪峰,他的思绪仍然还他的田野里萦回,过去的事情不断地闪现在他脑海中,他不断地喃喃道:他问我要这个数,我没有啊!他们嫌我的腰挺得太直,头仰得太高。于是就打我的头,砸我的腰,我现在头痛,腰痛。我再也没有法子种地了,我也撒不了种子了,扬不了场了,犁不了地了,耙不了田了,我的腰被他们打坏了,再打,我也没有这个数,他为什么要向我要这个数,我从不欠他的,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欠任何人一个子儿。 宪峰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他在呢喃着,他问我要这个数,这个数-,渐渐地就没有了声息。坐在病榻两旁的是他的大哥和二哥,一人抓住宪峰的一只手,老泪从眼眶里夺眶而出,他的老伴和儿子和女儿都跪在床前,一齐失声地哭了起来!孟家集最好的一个庄稼把式走了,或许是北陵原上最好的一个庄稼把式永远地走了。留在孟家集人们心中的印象是那个魁梧的汉子,有着紫红色的国字脸形的脸膛,永远都是挺直的腰杆和昂起的头颅。他一辈子没有和人吵过嘴,旧社会和长工一起在地里干活的碎掌柜,从来也不骂长工,新社会他在农业社里干活也从不和人吵嘴,他不害人,也没有害过人,就算是在地里干活,犁地,耙田,赶车,打场,他永远都是高高地扬着鞭子,却从不抽到牲畜的身上,田野里他撒种时的身影,一把种子随着他的手,踏着节奏,扬了出去,高兴的时候,他的手还会在空中挽个花儿。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记忆,定格在1967年的春天。 一家人在哭泣中也没有弄明白,宪峰在弥留之际一直说着的“他向我要这个数”是什么意思。儿子高宽忍不住哭着问宪魁。“大伯,我爹说的‘他问我要这个数’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宪魁和宪云互看了一眼,只有他两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宪魁说道:“别问了,给你爹收拾后事吧,他这一辈子不欠任何人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子儿。”说完仰起头失声地哭道:“都是我害了你们!你爹当年就说过,要那么多的地干吗,地够种就行,粮够吃即可,都怪我太贪心了,我也是穷怕了。” 孟宪魁的话使下面跪的小一辈一头的雾水,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话中的意义,宪云拉了大哥一把,慢慢说道:“古人云: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三弟这辈子不知道低头啊。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呀!” 宪魁说道:“没有办法,他就是这个性格,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一辈子宁折不弯!” 孟宪峰是在审讯中不配合,而遭到毒打而死的,打他的人正是孟立坚。孟宪峰虽是个地主成分,但说实话,这个地主成分却实在有点冤,也是有其名而无其实,新中国成立前,家里的一切经营全由大哥全权负责。孟宪峰根本不管这些,至于每年收了多少粮食,赚了多少钱,他一概不管,他所喜欢干的就是地里的各种庄稼活计。他整天和长工们一起干活,甚至有些长工都不知道他是掌柜的。新中国成立后,家里的所有的土地和农具牲口以及生产资料,粮食全被新生的人民政府没有收了,只给他们自己留了一点地和房屋,这种情况下,大哥就和他分开过了,后来实行合作化,入社,成立人民公社一路走过来,他也和普通人一样,成了人民公社的一名社员。唯一不同的是,土改时定的地主成分,也分给了他。 自从戴了地主分子这顶帽子,每次运动以来,都会把他们卷进去,但一般情况是,大哥孟宪魁一般是代表,人们也不太涉及他,大家都知道这个碎掌柜就是个长工而已。但是这次“文化大革命”不同了,孟立坚成立的“造反团”把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都集中起来进行批斗,同时挨批的自然离不开走资派,甚至连生产队的队长,会计和出纳员都卷了进去。孟立坚本来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吊子,他们都给他一个外号叫“疯娃吹喇叭”,意思是不怕把事搞大。孟志杰除了写写批判文章外,他的一门心思只在寻花问柳上,对这些夺权,批斗的事情不太感兴趣,唯一能把控局面的是另一个狗头军师刘守忠,但是随着运动的发展,孟立坚的个人野心越来越膨胀,刘守忠渐渐地有点控制不住孟立坚了,而孟立坚的口头禅则是“大整,不怕出乱子”。孟立坚之所以要对这些所谓的反动分子逐一进行审讯,实际上还有他个人的私心,他也想从这些人的手里弄些钱,还别说,孟立坚他在“抓革命”的同时,还不忘“促生产”,还颇有经济头脑的,于是他单独地逐个审讯这些“反动分子”,话里话外全是暗示这些人拿钱买平安,就像上次诈骗孟宪云一样。这些“反动分子”中,有些比较聪明,乖觉的人,也能明白孟立坚的意图,便就遂了他的意,就当“消财免灾”吧。但是也有不是很聪明,或者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或者实在拿不出钱的人,这样一来,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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