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見到他,卻是通過她最要好的同事加校友小於。小於要給她介紹男朋友,說是她知根知底的同學,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離過婚,但人不錯,說着就把名字和工作單位都告訴了她。
她聽到這個名字,先是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讓小於重複了一遍,才確定她並不是聽錯。她的心裡一陣狂跳,馬上覺得臉上發紅,她唯恐小於看了出來,連忙看看表,轉身走開說,“我得去看看那邊的病人,你安排吧。她急忙走到病房最靠里的一間,在門口站了一下,定了定神,心裡還在亂跳。這件事情,真讓她覺得措手不及。冷靜下來的時候,她還是不知所措,心裡茫然的厲害,剛才,她為了掩飾自己的驚慌,敷衍小於,已經說了讓小於去安排。對了,明天,就說是母親不准好了。
回家的路上,她忽然生出了一種懊惱,這個人,為什麼現在又來打擾她?她明明已經心如止水,而且她的生活不能說不快樂,雖然還沒有另一半,可是,她也沒有必要非要和什麼人一起生活,林巧稚,不是一個人過了一輩子嗎?
她回到家裡,看到媽媽在廚房裡忙碌,爸爸也回家了,她的心情一下安定下來,她幫母親摘菜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讓小於去安排好了,到時候自己不去, 這下,她心裡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哼,讓他一個人在那裡等半天,他欠我的,比這多了去了。
她摘完菜,對母親說:“媽,我來洗菜,今天你休息一下。” 母親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說,“哎,還沒誰有福氣娶我女兒呢。” 她回嘴道,“媽,你可別嫌我,等我走了,沒人對你孝順了。”母親嘆口氣說:“你兩個哥哥都走得遠,一個美國,一個德國,想看也看不着,你呢,又讓人愁嫁,我的福氣還不知在哪兒呢。”她本不想接媽媽的話茬了,想想又忍不住地說:“媽,你太不知足了,我們醫院的人,包括我同事在內,在你這個年紀,又是病,又是痛,還有愁錢的,得癌症的,你看,你多有福氣,沒病沒疼,爸爸當着顧問,撈着外快,哥哥們寄美金,馬克給你,自己穿金戴銀,小於來我家時多羨慕我們。咱家住的房子比別人不知好多少。”
母親笑笑說,“小丫頭,翅膀長出來了,還把媽媽給教訓一頓。你說得也有理,不過,你哥哥跑那麼遠幹什麼呢?對,那也是我讓他們出國的。活該。你說我,你不也挑剔得厲害,你哥哥的那兩個同學,都挺好,人家誠心誠意的,你為什麼不要人家。”“那可不一樣”“那怎麼不一樣,你別太要強了,人品學歷都不錯,還不行? 真不知道你這大姑娘啥心事。。。” 她懶得再聽母親嘮叨,便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菜來。
小於第二天就告訴了她見面的日子。還特意叮囑她說:“這就說好了,雖說委屈了你這個大姑娘,但死活給我一個面子。人家可真是不錯。”她聽了一笑, 心說:你就等着看好戲了。
見面的頭天晚上,她洗完澡,穿上裕袍,對着鏡子梳妝完畢後到衣櫥去取睡衣,忽然看到自己新買的一套淡綠色職業裝還沒來得及穿。她忍不住站在鏡前試穿並打量自己。她的身體, 一如既往地窈窕,職業裝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了腰,胸和臀部玲瓏的曲線,只是她的臉,少了些朝氣,比以前要顯得成熟,但因了這成熟,卻多了份嫵媚。她的腦海里惦起明天的約會,她想:多遺憾,我不能去見他,我要耍弄他一把。她又想:我現在還是很好看,真可惜,為什麼我就不能見他了呢?她又有些鄙夷的想,原來我以為我不恨他了,其實我還是恨着他。她感到一種心煩意亂又在折磨着自己,她咬住嘴唇,心裡說:其實,我是不是該讓他看看我現在有多好?對了,我可以躲着看看他的狼狽相再說。我想看看他是變樣了還是發胖了還是禿頂了,這樣惡毒的主意一出,她的心裡突然興奮起來,她再看看鏡子裡的自己,一剎那間,她的臉上泛起了光彩,眼波流閃,裡面似乎有星星在跳躍。啊,這個主意太棒了,就這樣吧。
上床後,她興奮得輾轉難眠,她把《紅樓夢》拿出來翻讀,正是襲人準備自了卻又愁腸百轉地為蔣玉菡感到痛心,“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她看着這句判詞,腦子裡忽然蹦出一句:千古艱難唯一恨?突然像閃電般地劈進了她心底的黑洞。她猛然發現,在恨的逆流里,有一種吟唱,是實實在在的想念,她還想看到他,她還想讓他看見自己,也許只是炫耀,但她就是想讓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她還愛着他?原來她從沒有忘記他,他一直在她心裡,從來也不曾離去,也許,這些年她一個又一個約會,都是因為他的緣故,而她所有的惆悵無聊也是因為他的緣故?去吧,去吧,當那聲浪在她心裡越來越強烈的時候,她的眼淚涌了出來,卻突然趕到了一種壓力的釋放。
是啊,是該去了結這一切了,亦或是開始這一切?
他們約在江邊見面,她還早到一些,遠遠地看到那個男人走近,她的心狂跳起來。他的確長胖了一些,但是不難看出他從前的模樣。他的額頭上有了細細的皺紋,臉色青蒼了一些,這使他原本淳厚的男性風度又增加了一些老練隨和。
他看到她,卻大吃了一驚,這個女孩子的眼睛曾是那樣的活靈活現,現在卻多了一份安詳和平淡。只是她笑的時候,還是能看到眼睛裡一種閃爍的期待。他心裡還是起了自責。他不無尷尬地笑,把臉掉在一邊。她看出了他的為難,她主動說,“我們走走吧。”
他們沿着江堤,一路默默無語。最後他打破了沉默:“我覺得名字很熟,可是我沒多想,我們男人有時候是豬一樣的健忘。真沒想到竟是你。”
她看他那種衣着隨便,不拘小節的樣子, 和以前有些判若兩人。體血,長褲雖然乾乾淨淨,可腳上的鞋還是蒙上了一層灰。
她淡淡地微笑:“我可是有備而來,不然我也不會來了。聽說你離了婚?”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我這個男人現在這麼落魄,又老了,好女孩不會再愛我了。”
“那倒也未必。總是有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喜歡你,更何況你現在小有名氣。不過像你這樣的人,還是離遠點兒好。”
“那你為什麼還來。”她看着他一笑:“你不是已經說了,我就是來看笑話的。”
“你忘了,那是我說的,你還沒說。”
她忽然覺得他還是那樣機智,無覺無畏,他還是很隨意,沒有那種特意向人討好的態度,他也不會道歉,最內疚的時候,只是賭氣般的一言不發。
“我為什麼來,我也覺得很奇怪。後來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開始禿頂了。”
“你還關心我?”
“是啊,我一直想,你當初為什麼那樣騙我呢?其實你一開始告訴我你有女友了, 我也不見得會恨你。”
“那你也不可能來愛我。”
的確,她心裡默默地想:他的矛盾就在這裡。感情是一隻矛,欺騙是一把盾,遺憾的是,它們同時握在了他的手中。
“其實我該恨你,但是,有時,人總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過了一會兒,他猶豫地說:“其實我又有了女朋友。”她沉吟了一下,卻俏皮地反問道:“那你為什麼還要來見我?”他看着她的眼睛,帶着一點兒壞地說:“我可不知道來的是你。” 她聽了,意料之中似地笑了一下“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說男人是不是永遠都在尋找下一個?” 他回到: “那當然,這要看他能不能在無可救藥的時候及時找到救他的醫生 。”這回,他大膽地看着她,她回看了他一眼,臉上泛起了一種暈淡的紅。
懶懶的斜陽里,江邊的風帶着很濃的秋意,她縮緊了衣袖。他伸出手擁住了她的肩。她沒有拒絕。後來,他開始吻她,似乎帶着一種渴念,一種欲望,又有些絕望,她後來想,是這種吻把她想做女人的意識喚醒了,在那麼多年的寂寞後,她忽然看見了愛情的陽光,其實愛情也不需要多麼偉大和完美,她只需要平常人的相依。那樣的一個午後,太陽斜斜地照着,身旁的蘆葦輕輕搖曳,風無聲地滑過他們的身體,她第一次體驗到一個男人生命的激情和對新生活的渴念。
然而,緣分還是止於一張火車票。他去北京看女兒,前妻對他忽然倍加熱情,原因是她的新生活並非如她想象得那般美好。這時,女兒變成了他們之間的粘合劑,前妻知道他在女兒身上的心事,美麗而善感的女兒是父親無法離棄的小情人。
她再次面臨了同一個女人。他告訴她他的北京之行的時候,他描述的女兒打動了她的心,她看他流淚,忽然明白了他心裡的掙扎。然而,她的心卻變得坦然而悲壯,象戰士前赴戰場之前,因為她看見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可以為了孩子做出讓步。她寧願告別他,這次,她淡淡地笑,對他說:“你還是回去做一個爸爸更好。”
她轉身走了,身後,落葉墜了滿地,細雨從天空飄落,她知道,他們本是兩片互不相干的樹葉,在不同的枝頭懸掛,只是在飄落的剎那間重合,然後各奔天涯。她想,還是讓秋天作為離別的季節,秋天,不適合重逢。
他看着她遠走,一地的落葉開始飄飛,他好像聽到,嘩啦一聲,什麼東西碎了。從此以後,他和她的劇情就此落幕。他的眼淚,不可止地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