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任凭哗哗的雨水把嘴角的酒污冲走。沙白的路灯下依稀的可以看见建起的朵朵水花,这时候,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一切对于张开来说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个念头在他的意识中久久徘徊,那就是“完了”。
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张开下意识的抬了一下眼皮,借着那点闪电的强光他看见嘴边流着殷红的东西,是血。不知道是从胃里吐出来的,还是脸上划破了流出来的,反正都是父母赐予的,都是不应该随便丢弃的。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炸雷,他打了一个机灵,似乎又想起点什么。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回宿舍,把手里的半截酒瓶子扔在雨地里。
他飞快的翻着自己的东西,找到了那一叠记录着很久以来他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希冀,甚至所有准备用来报效祖国的纸来,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把自己的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那上面有文字,有图案,有红的,有黑的,蓝的…以前闲的时候,他总喜欢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就连老师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可高中的图书馆里无资料可查,于是他把那些东西都记了下来,想着大学里慢慢弄明白。在刚进入大学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把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记录下来,想着等过了四级以后再来钻研。可是现在张开看来那只是一叠毫无用处的废纸,让人看了只能感到伤心和讽刺。
“老k,你怎么了?”快毕业了,也闲了,弟兄们都常玩扑克。
他咧嘴从他们笑了一下,那几个人突然感到一股阴冷的带着一种叫做死亡的意味的气息充斥而来,让人害怕。接着,他又冲了出去。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平地的水已经全部淹没了脚背,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毫无意识的走到了校园东边的那条小河旁。从前,他总去那里坐着看一看青青的流水,歇一歇精神,想一想心事。可现在她已不是那么的清澈和温顺了,夹带着从城市里冲来的一切污物呼啸而过,仿佛也像张开一样粗暴的发泄着心中的痛苦,然后流向大河,注入大海。
大雨冲净了张开脸上的泪水,他眼前渐渐的明亮起来,也许是适应了这黑的夜空,也许是幻觉,他的头脑也渐渐的明白起来。
最后一次机会了,四级还是没有过,拿不到学位证书,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重新回到祖辈流传下来的土地上去,过着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死了,就埋在那里。想起了土地,他想到了爹,健壮高大的身躯,黑苍苍的脸上镌刻着用不退去的劳累的痕迹,鬓角的白发,挖地时用力的背影;想起了自己上大学走的那天,乡亲们从自己的土地上走来,向他祝贺,他们为他能够离开自己住过的地方而高兴,为他能够离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而高兴。
可是现在,他出来走了这么一早,又要回去了。他突然觉得佛语“从来出来,向去除去”是那么的富有哲理,那么的不可抗拒;又觉得人生是如此的好笑,如此得让人感到无聊和乏味。自己从土地上走来,转了这么一个圈,一个圆的圈,如今又要回去了。
他开始疯狂的撕扯着那些纸,其实那些纸早被大雨冲成一团纸浆了。反正已经没有用了,还要他干什么,人才都是能过四级的,谁会认得我是谁,又有谁会需要它呢?这些纸,墨,全是从自然中来的,也让它重新回到他得来处吧。
“哈……”
他凄厉的笑声如同山谷中将死的乌鸦的哀鸣,划破哗哗的雨声,使人毛骨悚然。“我都要回去了,他们还要留着干什么,尽管也许那些东西很有用处,可那是我的,我连四级都过不了,他们又怎么能够有用处,不如归去,哈……”
等他撕完了,扔完了,笑完了,他感到了累。四年来他一直为四级奔跑着,没有休息,也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就像一条追野兔的狗。跑得久了,只是机械的跑,只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累,感到疲倦。他也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已经没有机会了,什么也不用想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娘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样,尽管娘仍在家里等着他,等着她上大学的儿子回来。
雨停了,风也停了,只有柳树叶子上往下滴的水“啪、啪”作响。经大雨冲刷过的城市显得那么的恬静,那么安详,广播里传来了关于这次大雨的报道:“大雨已经过去,造成……”播音员柔美的声音似乎不想在说台风登陆的灾难,倒像是婚礼上的致辞。张开呆呆的跪下,拢一拢贴在脸上的头发,向着哗哗的流水说:“娘,城市是人家的城市,儿子怕不能接您到城里来了;城里的东西都是人家的,咱们只在山里有个家,那里什么都是咱们的,山上的树,地里的土,全是咱们自己的……”
第二天一大早,校园广播就播放了本次四级考试通过率如何如何高,优秀率如何如何,总成绩名列全国高校多少位。张开听着,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胜利,功劳,荣誉,全都是人家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张开痛苦的想,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信任可言,谁再说自己有多大的本领都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于是衡量人的本领就只有分数,于是所有追求进取的人都对分数表现出了一种狂热的痴迷,从而人们改变了增加自己本领的方向,转向分数。是啊,这样的效率多高啊,本领未必是本领,因为它不一定很容易被看到,分数确实本领,因为它是硬指标。就像官府为了消除鼠患儿奖励捕鼠者,可就有人为了钱去养老鼠一样,同样人们可以等老鼠灭完了去通过发展来挣钱,可哪有这样的效率高呢。可悲,只是可悲,张开一点也觉不出它的可耻来。
分数,可怕的分数,你决定着多少人的命运,祖国的未来需要你来证实;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用你来找到自己的所在。因为有了你,凭空的多出那么多可悲,可叹,可笑之事,为了你,中学的老师不顾一切的挖掘学生的潜力,把学生送入高校,从此以后再不过问;为了你,大学生们拼命的奔波于考试之间;为了“在全国排名**”,未来世纪的人才们稀里糊涂的对付着专业课,把大学里的大多时间用在学一门语言上,反正学校想要得就是在我这儿有个高分数,至于以后对社会怎么样,管他们什么事?
张开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草草的吃了饭,他又开始睡觉。他是太累了,四级成绩下来了,那根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他也一下在跨了下来。在过去那么多的日子里,它是那么的平静,只是学习,不问为什么,也不知道那表面的平静下压抑着多少可怕的冲动,但他都忍了,也认了,人嘛,哪有什么事都那么顺的。等他一过了四级,他就可以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了。每次四级考试之前,他都计划了这次过了该干什么,计划定的一次比一次拥挤,内容一次比一次精简。他相信有了时间和精力,那些东西只要多费点劲,还是会有结果的。但他没有计划这最后一次计划也落空了怎么办,也没有想到这四级一拖就是四年,到头来,还是空的。
天黑的时候张开才起来,拿起那只竹箫,擦掉上面的灰尘,又到了那条小河边,呜呜的吹了起来。吹着吹着,他想起伍子胥也曾吹箫于市,他几乎有点高兴了,但转念又想到伍子胥最终死的可惜。他太傻了,为什么要死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能看见什么,他要活着。
晚上兄弟们都来给开子宽心,
“想开点。”
“别怕。”
……
面对这样的现实,兄弟们实在找不到更合适或更有用的话来。“是啊,不就一次考试吗,”张开苦笑一下说,“咱们上这么多年学,经过了多少考试了。”张开觉得这考试就像一道道门槛,是这一次次的考试把以前的同学留在了黄土地上,把自己送入了大学,从而也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又觉得这考试就像一堵堵的墙,这才有了五行八作,有了三教九流。当年买火柴的小女孩就是看着墙内烤鹅饿死在墙外,而如今他这个准大学生却又被六十分这堵墙撞碎所有的壮志胸心,所有的激烈胸怀,被重新堵回到了自己来的地方。
完了,所有,张开觉得眼前的笑脸都变得那么陌生,曾经的往事时那么古老,而曾经的豪情壮志又是那么遥远,遥远的天真,天真得可笑。自己就像一个追逐彩云的人,总想抓住彩云尾巴,让他把自己带上迷人的天宫,于是不停地往一座高山上爬呀爬的,最后一伸手却没能抓住,又从悬崖调回了平地。
也许是命吧,开子已不想再为自己找什么借口,他觉得所有的借口在这样惨痛的现实面前都是那么的苍白与无力。完了就是完了,什么借口和理由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就像早上停水了没有洗脸,而走到街上人们依然要嘲笑一样,原因相对于结果总是毫无用处。
开子也不想再埋怨什么,上天不会把所有的造化全都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既然上天已经赋予了他聪明和才智,让他能够在专业方面有那么多优势,让他能够在英语不好的情况下依然进入大学并被认为是一个优秀的大学生,那他就不应该在抱怨什么。可也正是那些造化把他推到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回到农村就农村吧,张开并不以之为耻,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看着种下去的东西结出果实来,这一样能找到活着的感觉。到城里走了一遭之后,张开更加明白城里不过如此。可他就想不通,为什么要白白的出来走这么一遭呢?他也想不通,英语就这么重要,一票否决,有了他,工作,学为什么都有了;没了它,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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