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在城里的落差那么大,即便没有了官职,双水村的人对田福军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不论他是大官,还是一个退休老汉,他都是村里的田家老二。常常有东家去给他送点红枣,西家给他送个南瓜,头疼脑热了去找爱云给看看,没事了去抽根烟,喝杯茶,一时间门前冷落的田福堂家又热闹了起来。 去找田福军最多的是孙玉亭,因为就他空闲时间多。跟着一家人去山里挖了一会儿地,他觉得太累了,坐在地边上,脱下鞋子,把里面的土往外倒倒,再弄一锅烟抽上,开始怀念村里的那辆拖拉机。有拖拉机的时候犁地就是快,半天功夫能抵上他们小组所有的劳动力挖两天。唉,只可惜,那辆拖拉机被拆开分了,他现在用的这把镢头就是用那上面的钢打的。 没怀念一会儿,他哥过来说:“趁着凉快,赶紧挖一会儿,等晌午天热了再歇。” 孙玉亭无奈得起身继续挖,挖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没有拖拉机好使,又去和少安商量:“听说石圪节大队那个东方红拖拉机便宜处理,咱去想想办法给他弄回来?那个拖拉机能挂八个铧,一道过去抵上咱们几个人挖半天哩。” 少安不敢像父亲那样说他二爸,于是点了一支烟,拄着镢头把——挖了半天他也累——对玉亭说:“呀,二爸,你想想石圪节得拖拉机为啥要便宜卖,他们自己不知道那省劲儿,又快吗?” “他们没有大块地能进去那个拖拉机了嘛。”这个玉亭当然知道。 “那咱这儿就有吗?” 可不是也没有了吗?分地得时候都想要川道里得那点好地,谁都不想便宜了别人,那就只能把大块儿得地分成一道一道得窄条。要是进大拖拉机,那就把别人得地都犁了。土地是农民得命根子,谁敢多犁别人两铧地,人就得跟他拼命。 孙玉厚过来没好气得说:“你就别想那些歪门邪道得懒办法了,咱是农民,就是攥镢头把的。” 分成窄条的大块地挖完了,山上的整块梯田可以用牛耕——这恐怕也是一个奇迹,大块的平地只能用最原始的人力,山地到可以用畜力。这是虎子最快乐的时光,半晌的时候,他给爷爷送一罐水,俩蒸馍,就坐在地头玩。闲的没事,他就跟爷爷捣乱,那牛正拉犁拉的欢呢,他在边上喊一声“喔——”,那牛就停了下来。孙玉厚再喊一声“驾”,拿鞭子在空中打一个响,吓唬一下,牛就继续往前走。虎子再喊一声“喔——”,牛又停了下来。孙玉厚虎着脸骂虎子:“天都快黑了,赶紧犁完了回去,喔个什哩喔?”虎子就嬉皮笑脸的跑开了。 犁完之后还要耙一遍,把一些大的坷拉弄碎。虎子要去坐在耙上让牛拉着,但他太轻了,压不住耙,坷拉还是弄不碎。让燕子也坐上去,她又不敢,孙玉厚只好再搬个南瓜放上去。一块地收拾完了,虎子赶着牛,孙玉厚挑副箩筐,一头坐着燕子,一头放个南瓜,从洒满夕阳的山道上往回走。 地终于翻完了,播种小麦的活就轻了一些。孙玉厚在后面摇镂车,少安驾辕,孙玉亭和二女儿在两边帮着拉。来回走了几趟,孙玉亭就累得气喘吁吁的。孙玉厚让他去摇镂车,自己帮忙拉——生气归生气,玉亭到底是亲兄弟,还是疼他。 但摇了没两下啊,又被玉厚给喊住了,他实在是看不上玉亭干的活。玉厚年轻时在金光亮他爹门上受过严格的训练,摇镂车的时候讲究小臂摇,大臂不动,让镂车只是抖动而不是大幅摇动,从而保证种的深浅一致,种子下的匀称。经过多年的积累,孙玉厚摇镂车的水平炉火纯青,大臂要稳到咯吱窝里一边夹一个鸡蛋,那鸡蛋即不掉下来,也不夹碎。他不但把这看成一项吃饭的手艺,同时也是一种艺术——谁说农民不懂艺术,能从自己的劳动中得到收成之外的快乐,那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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