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刨了之后,双水村人得继续种粮食。秋天的时候种上小麦,夏天收完了之后种上玉米和大豆。然而多年没有耕种的土地板结严重,翻起来相当费劲,肥力也不足,第一年种出来的庄稼稀稀拉拉的,很是不好。没办法,只能多上化肥,多浇水。 然而现在浇水不那么容易,早些年修的水渠,水坝已经废弃了,人们开始在东拉河滩上打井,从井里往上抽水浇地。几年时间里,双水村那段的东拉河两边打出了四五口机井。每口井有一个水泵,然而队里的变压器容量有限,如果四五个水泵一起开,它就会跳闸。那就只能轮流浇水,刚开始人们还互相商量:“我过几天得出门,趁着这几天在家赶紧浇。” “不行啊,我的麦苗眼看快旱干了,再不浇就不行了。” 这样的对话持续不了几句,就会吵起来,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没人会在在这个事情上让步。继而就是打,说这事一般都是在河滩上,不缺石头,破个头什么的容易的很。孙玉亭一开始还想下去给他们评评理,却被贺凤英骂住了:“现在谁还会在乎你去放闲屁,下去再让人打着了,给孩子们找事呢。” 话丑理端,孙玉亭想想也怕被打了,没敢去评理。但总觉得在副支书这个位置上,眼看着村民打的头破血流的,什么也不管,确实说不过去。就去找金俊武商量,希望村里出头给各个水泵排个次序,每天每家都能浇一会儿。要搁以前,金俊武早该嘲笑孙玉亭了,但现在他是金强的老丈人,应该客气点。就一句话也没说,给孙玉亭递了一支烟,和他一起蹲在院子边上抽着。 金俊武不是不知道打架的事,但他没有办法。到了那几天都想赶紧浇,没人会听他们的——时令不等人啊。反正他们家有金强,自己的儿子金贵也长起来了,没人敢欺负,这就够了。他也劝玉亭不用担心:“你家有少安在,金强也不是不管你,操那么多心干啥?” 金俊武说的是实话,孙家有少安,少平,女婿也帮衬着,除了经常遭到嘲笑外,在实际的事情上孙玉亭并不吃多少亏。现在村里吃亏的人家要算田海民,田福堂了。田海民家里人丁稀弱,无力去参与打斗,只能等别人都结束了才浇自己的地。福堂自己老了,润生又比较懦弱,浇地总是最后一份。 谁能想到田福堂家竟然败落到了这个地步,田福军对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去找金俊武想办法,金俊武对他比对孙玉亭更客气一点,还给他泡了杯茶。心里却在想这人怎么和孙玉亭一个路数,这种事情谁能有什么办法?扩大农民的自主经营权限已经喊了很多年,现在的村干部也就收收提留款,电费,怎么种地怎么收,怎么发家致富,都是自己的事。 “要不这样吧,”金俊武实在不愿意伤田福军的脸,就给他出主意说,“要是能从上面要来点钱,装个大点的变压器,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从上面要钱当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每一个人又都能得到好处。问题是不容易要来,金俊武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出难题的意思。田福军当然听出来了,但想想这是正事,总不能看着村民天天打的头破血流的。 其实村里能和上面说着话的人不只他们家,金光亮家有二锤在公安局,光明也在外面做事情。不过他们不在乎变压器的事,浇地他们家总是头一份——外面有二锤和光明,屋里有光辉在村委会,三锤能打,他们家无疑事双水村最高的门第了。人们纷纷感叹风水轮流转,田家仡佬的人,红火了几十年之后,双水村又回去了。 但福堂支持福军上去跑跑,这个在基层多年的土政治家深深的明白,人的威信和权力都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之上。如果能给人带来利益,人就会信你;如果能破坏人的利益,人就会感受到你的威势,而威和信都能换来话语和决策的机会,就是权。简单的说,如果能决定人的好处,那就能说了算,要不然就没人在乎你。 田福军倒是没想这么多,回到双水村之后,他就不想要什么权力了。他曾经有过很大的权力,那些权力让他做成了很多事情,但与之对应的是女儿失去了生命,儿子奔走他乡。他总觉得如果他的仕途有些变化,这些都不会发生,那么他现在会和很多老干部一样,过着安逸的退休生活。 可人是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现在住在了双水村,就不能对这里的事视而不见。和大哥大嫂,还有爱云坐在碾盘边上商量了半夜,第二天一早田福军就出门了。原西现在已经没有可以找的人,他直接去了黄原。他本打算找武惠良——他现在是常委——让他做一个计划,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的类似问题,因为浇地而发生的打架问题,不仅仅是双水村有。但武惠良着急去省里开会,急匆匆的给了讲了很多困难,说是回来了再研究。各处都缺钱,田福军是知道的,同时他也看出了武惠良敷衍的态度——从武惠良现在的位置再往上升,他田福军认识的人是帮不上忙了。福军只好打道回府,但当天是走不了了,就去找白明川叙叙旧。 白明川一见田福军来,高兴的不得了,让一个饭店送了几个菜,拿出一瓶酒喝福军喝了起来。喝着酒,福军说起了村里的情况,这次出门的目的。白明川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晚上,他和张有智,田福军一起在石圪节喝酒,彻夜长谈的情况。虽然世事变迁,田福军现在赋闲在家,但为老百姓办事的心思没有改变。他当即拍胸膛说:“你们村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明川,别为难,我知道现在啥事都不好办。” “是不好办,”白明川喝了一口酒,透露出了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疲惫,“做点事情是难——但这是正事。” 说完他就起身给主管电力的副市长打了个电话,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酒,两条烟,和福军一起过去。 “这事怎么能让你自己花钱呢?”福军歉意的说, “哎,没事,不值几个钱,”白明川说,“咱这是正事,这点东西不是为了他们做决定,只是为了让事情顺畅一点,现在都兴这个,要不就算说了给办,但拖个很长时间办不了,还是不行。” 新变压器买回来装上,人们纷纷感叹田福军毕竟当过大官,还是有能量的。田福堂觉得在村里说话也能抬得起头来,在关于那个旧变压器得处理上,他就理直气壮提议折价卖给罐子村——这样钱就归了村里。罐子村没有像田福军这样地人物,村民还在为浇水的事打架。他也知道那些不让卖,让放到村里的那些人的心思:要不了多久,变压器就会变得一件一件的跑到石圪节的废品收购站里去——他们家的人不好意思去弄,只能干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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