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先生是我将要离开明治学校不久前认识的一位日本人,全名叫小岛胜治,原籍日本三重县。他年轻时做过小学教员,后来被征入伍,随侵华日军到了中国。 在中国,小岛先生做了俘虏。俘虏他的是国军还是共军,他始终没有搞清楚。不过从他被俘后得到的待遇看,这个部队似乎还是很仁义之师的。据小岛先生说当时他是被拘押在洞庭湖畔的某个村子里,粗茶淡饭,但一日三餐基本保证,而且后来还可以在村子里自由走动,与村民自由交往。交往的结果是战俘小岛俘获了村子里的一个年轻姑娘的芳心。这个姑娘让小岛先生难以忘怀了一辈子,因为这个姑娘与小岛先生相约要世世代代相好下去。可是抗战胜利后,小岛先生被遣送回日本,一衣带水使有情人天各一方,这段情感就只能无疾而终了。 战后,小岛先生回到满目疮痍的东京,在那里重操旧业,执了一阵教鞭,后来在他的一个先富起来的小业主朋友鼓动下,弃教从商,集中精力求发展。他在东京银座附近的新桥开了一家中餐馆,几经波折后终于衣食无忧了。 小岛先生对中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是真正的亲中派。他的“亲中”,终其一生不曾改变。我猜想这大概与他当年阴差阳错差一点没有变成中国人民的女婿不无关系。 我与小岛先生相识是偶然的。那时候北京朝阳区与东京的港区缔结姐妹区,一次,港区招待北京客人的宴会需要几名翻译,一位在区役所(区政府)工作的留学生前辈便拉我去滥竽充数了一回。小岛先生是港区日中友好协会的会员,在那次宴会席上与我同桌而坐。我那时刚去日本不久,日语水平有限,翻得很吃力,常常词不达意,前言不搭后语,但小岛先生认真倾听并不断用微笑和点头给与鼓励,使我觉得这个西服革履,面庞清瘦,身材挺拔的小老头真诚热情,很亲切。 宴会结束后,小岛先生告诉我,他有一家画廊,在他饭店隔壁的二楼,是为一位来自上海的大画家开的。他邀请我去看看,我便随他一起去见识大画家的风采。 那个画廊不大,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山水画和一些龙飞凤舞的书法条幅。大画家是一位略显发福的中年上海人。他自报家门,可惜我孤陋寡闻,听着耳生。他基本不懂日语,与小岛先生交流主要依靠笔谈,辅以诸多手势,还有形体动作和表情,但彼此经常仍然难得要领。小岛先生对这位画家尊敬推崇有加,坚信那些挂在墙上的书画作品假以时日会变成美术馆的或者收藏家的宝物。也许是为了使之早日变成现实,小岛先生动用其人力资源,放手发动群众前来参观画廊,使得画廊里倒也经常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是参观者中虽不乏慷慨给与赞美之词的,却鲜有慷慨解囊买画的,使画家和小岛先生都觉得失望。也许是觉得在日本知音难觅吧,听说后来这位画家返回上海去了。 离开画廊后,小岛先生又带我看了他的中餐馆和他会社的事务所(办公室)。餐馆很小,没置几张桌子,但地处东京繁华地段新桥车站附近,生意兴隆。店里坐满了顾客,其氛围和情景让我想起高仓健的电影《兆治酒馆》。 事务所在同一栋楼的顶层,小小的和式房间。小岛先生的夫人桃子在里面。桃子夫人温和娴静,礼数周全,给人好感。小岛先生称呼其夫人为“奥卡桑”(孩子妈),而他的夫人称呼他为“社长”(董事长)。其实,小岛先生的会社(公司)就两个人,小岛是社长,夫人是社员。他餐馆里的员工大多是兼职的临时工,中国去的留学生占了一多半。只有厨师和帮厨是日本人。那个厨师叫山口,因为与山口百惠同姓,我至今记得他的姓氏。餐馆里的山口厨师和那些兼职的中国留学生见到小岛都叫“社长”,看上去小岛先生似乎颇享受“社长”的尊称。 我之后常与小岛先生往来,他后来在我读大学期间还做了我的监护保证人,在许多方面都给我很多关照,使我既过意不去又很感动。小岛先生很健谈,时常会说起他从前的经历,做点回忆对比忆苦思甜。我猜他大概也有以此鼓励我的意思,就是说留学生活虽然清苦,但终有苦尽甘来的时候,所以要坚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来钱。由于如我一样受小岛先生关照的留学生颇多,所以相同的励志故事对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自然而然地会被重复多遍。有时小岛先生难免在同一个人的面前重复相同的故事,桃子夫人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在边上柔声提醒:“社长,这个故事您已经说过了。” 小岛先生便有些不耐烦:“再听一遍,能怎么样嘛。” 小岛先生古道热肠,对有求于他的中国留学生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与他往来的不少留学生的老婆,孩子或者父母来日本团聚,探亲,经济担保之类的麻烦事大多是由小岛先生张罗着帮助解决的。小岛先生还时常请留学生吃饭。有一次,他邀请了十几个中国留学生去他横滨的家里做客。围着酒菜丰盛的几张拼放在一起的大桌子,男男女女坐满一大间。我认得的只有那位大画家。小岛先生兴致勃勃,红光满面,说了不少笑话,试图使气氛热络起来。但由于在座的彼此多不熟悉,且也未必能有几人听得懂他的笑话,饭席上颇显冷场。我那时心里嘀咕着有些替小岛先生不值,觉得为一帮萍水相逢的外国人,非亲非故的,犯不上如此费心费力。那天在座的还有一位在横滨市政府工作的日本人,是小岛先生从前的学生,身材壮硕,不苟言笑。开始沉默寡语,后来有些熟了,聊了几句。他说他是《三国》迷,一本《三国演义》读的如痴如醉。说每读到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时,总是泪流满面难以自制。他说中国人的忠诚与义气最让他欣赏佩服。我心想:这位仁兄大概没与中国人打过交道,《三国演义》给人的错觉并非只限于英雄曹操是奸雄曹贼。 九三年初,小岛先生决定将饭店生意转让,退休回阔别多年的三重县老家。那段时间因为一些准备工作,他穿梭于三重县与东京之间显得颇忙。最后离开东京时,我去送别,看到他的儿子租了一辆巨大的货车,里面塞满了小岛先生从前用过的桌椅电器之类的旧家具,小岛先生让他儿子将它们运到三重县的新居去。租借大型货车价钱昂贵,加上从东京到三重县路途遥远,公路费,燃料费等成本加在一起恐怕够买同等数量的新家具了。我问小岛先生新居何不配置新家具,他说这些旧家具跟他很久了,浸透着往日生活的点点滴滴,看着如家人一般,不舍得丢弃。 小岛先生回三重县后,我与他便少有机会再见面,电话联系也不似从前频繁。记得,他离开东京不久,有一回给我寄来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日出景象,海上拍的,血球似的太阳尚未完全跳离海面,海水与天空一片赤红。小岛先生在明信片里告诉我,他与夫人坐船出外旅游,明信片上的日出画面是他自己拍的,语气之中不乏自豪与得意。又有一次,收到小岛先生从三重县快递寄来的纸箱,打开一看,满满一箱柑橘。内附纸条说;三重县的柑橘驰名日本,可以一试。那箱柑橘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柑橘,香甜美味至今难忘。 九三年夏天的某晚,我打电话去问候小岛先生,桃子夫人接的电话,寒暄之后告诉我小岛先生略感不适已休息。过了数日,接到小岛先生电话,说谢谢我特意长途电话问候,并邀请我去他三重县老家做客。正逢暑假,我便欣然接受邀请。数日后,一大早,由东京车站乘坐新干线前往三重县,至途中某地换乘关西某线,到达三重县时已是下午。桃子夫人在车站接我后开车回家。一路青山绿水,田园风光,不由觉得神清气爽,兴味盎然。到家后,小岛先生却不在家。桃子夫人告诉我:其实,小岛先生生病已有时日,一直住院治疗。最近病情稍有好转,想约请朋友来见见面。我心里有些吃惊,在我印象中小岛先生一向身体硬朗,且对自己健康充满自信的。 稍事休息后,我便赶去医院。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看到了穿着病号服的小岛先生。数月不见,小岛先生外貌变化不小。脸部浮肿,似乎比原来大出一圈,他告诉我是服用激素等药物所致。小岛先生并不提及所患何病,我也避免细问,只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说。他那天因一些琐碎小事对桃子夫人发脾气,使我感觉到他内心的焦躁。小岛先生很高兴我去看他,要我好好休息,好好玩玩。 第二天上午,桃子夫人领我在附近镇上转了一圈。下午我又去医院看望小岛先生。他精神不是很好,但却说了很多话。有时说到一半,忽然没了下文,瞬间便传来了鼾声,小睡片刻醒来之后又接着说。他说他近来常常梦到从前死在中国的战友,活灵活现,都是年轻鲜活的脸,醒来发现自己是哭醒的,枕头都是湿的。又说不止一次梦到他初恋的姑娘,就是当年洞庭湖畔村子里的那位中国女孩。姑娘触手可及,醒来却发现是梦。怅然若失,仍想回到梦中。那天我在病房里坐到夜色降临之后。临走时,小岛先生显得有些沉默,但又显出豁达的样子,与我相约:待他病愈,去东京“干杯”。 次日,我回东京。桃子夫人开车送我去车站。一路依然青山绿水,田园风光,而我却兴味索然没有兴致观赏。到车站后,桃子夫人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我,说是小岛先生给我的。上车后,我拆开信封,里面有一纸短信和八万元日元。小岛先生在信里说了感谢的话,不知为何读着有些伤感。信的最后他要我收下那八万日元,说是我的路费,但其实我的路费还不到四万元。 回东京后,我数次去电话询问小岛先生的病情,每次桃子夫人都告诉我不见明显起色。然后,秋季来临,十月里的一天,接到桃子夫人的电话,小岛先生过世了。 我去参加了小岛先生的葬礼。是在横滨的一个颇大的礼堂,里面黑压压的坐满一片。其中有那位在小岛先生家聚会时见过的“三国迷”,而聚会时见过的中国人则一个都没见到。 小岛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年了,但我一直无法忘怀他。他其实是一个平凡的人,并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使人尊敬的人。小岛先生为人诚恳而情感丰富,他的善良,热忱,乐于助人都使人深受感染。他总是无偿帮助别人,全不计较回报,这在充斥功利算计的现代社会里似乎显得缺乏精明甚至迂腐,但他却赢得许多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感激。我与小岛先生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却像许多留学生一样,得到他长期多方面的关怀与帮助。当年,对于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艰辛生活着的本人来说,小岛先生的热忱关心与帮助,曾是我摆脱孤独与不安,克服困难,努力进步的一种精神支持;如今,事隔多年,时过境迁,但每想到小岛先生仍然觉得温暖亲切,内心对他充满感激与怀念。 在小岛先生的葬礼上,有和尚为小岛先生超度,嘴里念念有词,说小岛先生离开尘世后他的魂灵将升入天堂。如果天堂果然存在,那必是小岛先生那样的品格高尚者的最终归宿,唯有品格高尚者才能使天堂圣洁永远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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