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外大那年是平成2年(九零年),如前所述,我们那年的留学生有29名,大多来自韩国和中国上海,其余有数人来自台湾马来西亚新西兰等地。大学里的同学所选课程各异,除了最初两年大家在一起上一些必修的日文课以外,彼此并无很多接触。学校为留学生辟出一间大教室置放储物柜兼做休息室,那房间位于教学楼一楼的一个角落,里面有些黑暗凌乱,空气里充溢着烟味,有点乌烟瘴气。休息室的桌子上经常放有台湾报纸,竖排版,头版醒目位置总有李总统登辉先生如何如何的标题。时或虽有前辈的留学生在那里三五成群地闲聊,但大多进出往来于那里的留学生只是去储物柜取放什物而已。 同届留学生里韩国人有十来位,大多日语程度相当不错,有一位原来还是韩国某大学日文系的教师。据说韩文与日文语法多有相似之处,可能还有历史上韩国曾经沦为日本殖民地的原因,韩国人学日语似乎比较轻车熟路,不过开口说话时仿佛总有明显的韩国口音。但班里一位叫做李泰虎的韩国同学是个例外,他是我们那一届留学生里日语最好的。李君原是汉城大学日文系的学生,读到四年级临近毕业时,又跑来东京外大留学。此君日语词汇量极大,有一回漥田教授从《雪国》里随意挑出一百个词汇考我们读音,班里同学大多都在七八十分之间,上九十分的只有李君一人,而且是九十九分。漥田教授很少表扬学生,那一回在班上却禁不住对李君大加赞赏,说他的日语水平在日本学生之上。李君学语言有天分,他的口语也极好,完全没有韩国口音。他那时在日语之外,兼修中文,发音也很自然漂亮。班里的中国同学知道李君在修中文,时或会用中文同他贫两句。有一次,一位上海同学问他知不知道“阿乌驴”,那是一句上海方言的骂人话,意思类似于“傻逼”,李君自然不解其意,但他大概从那同学脸上的坏笑读出不是好话,目光在那位同学脸上停留片刻之后,不紧不慢字正腔圆吐出一句:闭上你的狗嘴。我们在边上的同学都哈哈大笑。 上海同学里最熟的是D君,另外有位X君也印象较深。D君原本在上海时是学日语的,他自觉日语不错,上日语课时常常心不在焉。我们那时语言学概论是大课,两个班级一起上,D君与我都坐在大教室里的最后一排。那门课比较无聊沉闷,老师一直在上面写黑板,下面学生各做各事打发时间,有翻看不相干闲书杂志的,有伏在课桌上打瞌睡的,有呆望窗外灵魂出窍的,还有专心致志刻图章的。D君与我用以打发时间的方法是下象棋。记不清是谁想到的那点子,总之自从某次上课D君带了一副象棋来教室,我俩躲在最后一排,将棋盘置放在课桌下面长条椅上,隔着棋盘你来我往,我俩便开启了贯穿整个学期语言学概论课的楚汉之争。D君棋艺平常,但他下棋瘾大,而且十分在意输赢,他下不过我,连下连输,输了脸上阴云密布,一声不吭,但他装的满不在乎,只是缠着再下,不肯罢休。有时我心猿意马,不留神让他得了便宜,在局面上占据优势,那时他便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说:这次完了,你输定了。可是我定定神,紧走几步,每次都会扭转乾坤,使他在大好形势之下,功亏一篑痛失江山。那时他仿佛痛不欲生,将一肚子的懊恼沮丧一览无余统统写在脸上。我其实那时对象棋久已失去兴趣,更不在乎输赢,与D君下棋纯为打发无聊的上课时间。但每次看到D君输棋后气急败坏的摸样,都无端感觉快乐无比。想起从前所受的教育说:不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觉得有点对不住D君,但看他输棋后的懊丧摸样,要不快乐也非易事。 X君也是上海人。他从前毕业于上海文学院的图书馆系,但他自称毕业于复旦大学。上海文学院刚建校时,曾叫做复旦分校,除此之外与复旦大学并没有什么干系。X君认祖归宗,凭那点干系自称是复旦毕业的。X君经常与D君在一起,他比较自信,时常以玩笑口吻嘲笑D君,D君反唇相讥,但D君不似X君伶牙俐齿,两人争论起来,D君总是处于下风,反击无力,只好以冷嘲热讽外加几声冷笑回敬。X君的老婆是下围棋的,那时正在准备考日本棋院做专业棋手。X君说他每日回家都帮他老婆一起复盘研究棋局,D君听了不以为然,说:你老婆研究棋局有你什么事情?你那么厉害的话,自己怎么不去考棋院?X君抢白他少见多怪懂个屁,说:没见过许多教练自己从不上场竞技吗?D君与我上课下象棋时,X君常在边上看,他时常边看边说D君是臭棋篓子,看到D君将占优势的好棋下输时,X君边笑边摇头,嘴里说:又输了,又输了。高,实在是高。X君的火上浇油使得原本就已懊丧不已的D君几乎恼羞成怒,说道:你就会在边上瞎起劲,有本事你来下呀。X君说:你棋那么臭还想同我下?!告诉你,胡荣华是我朋友,以前胡荣华想赢我都要费点力气呢。D君说:你就说胡荣华下不过你不就好了吗? 然而后来有一次X君栽在了D君手里,使得D君扬眉吐气了好一阵。那次是D君邀X君去学校体育馆打乒乓球。X君嘲笑D君什么都要玩,什么都玩不好。D君说:打乒乓,你未必打得过我。X君听了,眉毛扬起,高声叫道:侬帮帮忙噢,跟你说,我以前打乒乓时候,俞长春都打不过我,俞长春晓得吧俞长春?D君说他不晓得,我告诉他俞长春是从前庄则栋那个时期的国家队队员,打弧圈球的。X君说:就是,我的弧圈球就是俞长春教的。D君说:好嘛,那就领教一下你的弧圈球吧。X君说要么打个赌,谁输谁付十万日元。D君不敢赌,但坚持要与X君较量。我们一帮同学在边上起哄,撺掇他两个一较高低,X君推脱不过,果然与D君比试,没想到五局三胜,X君被D君直落三局,打得一败涂地。D君赢后,要X君付十万日元,X君说,谁让你刚才不敢赌呢?现在还有脸要钱,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没有魄力的。但那以后每当X君奚落D君时,D君便叫他不要忘记俞长春,“俞长春”成了X君落在D君手里的话柄。 最后再说一下日本人同学,外大替每个留学生配备了一名tutor(辅导员),帮助留学生解答疑难提高日语。tutor是由日本人学生担任的。我最初的tutor是个小女生,叫鬼头,鬼头桑二十岁不到,我觉得她所知不多,于我没有太大帮助,便去留学生科要求换一个高年级的男学生。于是我的tutor就换成了田中君。田中君是俄语科的学生,比我高两届,那时已读三年级。他是校划船队的主力队员,身材高大十分结实。我那时学日语很卖力,常将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和电视里的各类节目录音之后,一字一句全部听写出来,有的地方语速太快听不明白,就找田中君帮我听。一段时间田中君隔三差五帮我干那件单调无聊的事情,所费时间颇多,却从无怨言,使我对他颇为感激。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邀请他去家里吃饭聊天,田中君告诉我他来自九州某地渔村,少年时的梦想是做渔民出海,他说他一闻到渔港海风里特有的海腥味就觉得亲切开心愉快。我觉得日本少年与中国少年所想所感似乎颇有差异,似乎没有什么“大志”,但给人印象十分淳朴。我问他为什么不读英文,却学俄语。他说他觉得英文学了很多年了,想换一门新的语言学。我问他毕业后还想回渔村去吗?他憨厚地笑笑说:不了。他说他打算日后考公务员,可能的话想考外交官。田中君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学校很多教师都认识他。他做我的tutor一年左右,对我帮助颇大,后来与他失去了联系,但他给我留下印象颇深,想起他也觉得很亲切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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