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害
三貨養魚之緣由 福禍皆從天降
郝三貨祖輩定居黑疙瘩村。
黑疙瘩這個村名的由來,曾有幾個地方誌編輯委員會的才子們大膽假設並且小心考證過,他們用了兩年九個月才得出結論:四千年前,此地還是一片水澤。大禹治水,打開靈石口,開渠放空晉陽湖,引水南流,從黃河入海,晉陽大地便從水底露出來。大地上有那麼一塊隆起的地方,遠望黑油油地閃光。禹王指著隆起之處,對臣子們說:“眾愛卿,彼處可像個黑疙瘩乎?”
眾臣聽了,連聲說:“像!像!太像黑疙瘩了!”
御前大學士兼作家協會主席立馬吟詩一首:“遠看像個黑疙瘩,近看是個疙瘩黑。不看不像黑疙瘩,越看越是疙瘩黑。”
從此,這村子就有了村名兒。
黑疙瘩村的村名在四千年歷史上只改過一回,那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村裡的紅衛兵頭頭郝狗狗嫌“黑”字反革命,在村口大樹上貼出一個通告,將村名改為“紅疙瘩村”,一直叫到一九七九年,才把原名恢復過來。
黑疙瘩村的地勢中間高、四面低,環村有條從大禹時代傳下來的水渠,還有四個水塘。這四個水塘是大禹打開靈石口、空出晉陽湖時遺下的水窪子,一大三小,水渠像根帶子,把它們穿起來,因有活水補充,常年不涸。渠與塘之間立著一扇閘門,鋼筋水泥做的,上面有兩個伸出來的鐵耳朵。需要提閘時,用鍬把穿進鐵耳朵里一拗,閘門就起來了,渠水嘩嘩補充進塘里。
塘水永遠是青綠色的,說明水肥,正合適養魚。黑疙瘩村民世代務農,原先并不曾有誰養過魚,習俗不吃魚。塘里和渠里的野生魚很多,種類雜,村民們從不關注它們。直到兩年前,剛到村辦小學的浙江人陸梅玉老師提出一個建議,大隊部才在塘里養起魚來。
一開始,四個魚塘是由保元老漢照管。保元老漢是個瘸子,生性怯弱,兒女在外地工作,自己身體不好,干不了重體力活,狗狗讓他管魚塘,說是照顧他,每天給他計六個工分。保元老漢一年到頭去不了魚塘幾次,塘里的情況是他的孫子小三三報告。
“爺爺,狗狗叔今早帶著城裡來的記者在塘里釣魚,釣了一條又一條。”
保元老漢說:“不要管他。”
不幾天,三三報告:“爺爺,大壯和牛兒八個人在塘里耍水,我喊他們上來,他們不上來,還用水潑我。連褲衩都不穿,楞在水裡撅白屁股。”
“讓他們撅去吧,咱惹不起他們。”
又過了幾天,三三跑回家報告:“爺爺,爺爺,大壯又在塘里撒網啦!一撒就撈半桶魚。我不讓他撒網,他揪住我的頭髮往水里按。後來有人來了,他才走了。爺爺,他把魚兒撈走了,你管不管?”
保元老漢嘆了口氣:“唉!爺爺沒辦法啊。爺爺要是管他,他又要罵爺爺是條不認人的老狗了。他想撒就讓他撒去吧,反正是生產隊的魚塘,咱何苦得罪人。”
說來有些怪,不管大壯他們怎樣折騰,塘里的魚兒總也不絕種,它們潛入深水,拼命生殖,那個繁殖速度是蛋蛋的婆姨絕對趕不上的。蛋蛋的婆姨四年連生四個女兒,狗狗說她嚴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派民兵把蛋蛋綁到鄉衛生院,按在手術床上硬給劁了。塘里的魚兒沒人劁,一堆一堆地產卵。每年五月,春花開時,成群的小魚游上水面,黑壓壓地一片,它們在上面游,它們的父母在下面游。
孩子們蹲在水邊撈小魚,小手劃拉一百次也撈不住半條。大壯提著一個長竿抄網走過來,猛一跺腳,小魚們頓時逃得無影無蹤。大壯一動不動,靜候在岸邊。不一會兒,小魚又浮上來,仰著頭,嘴貼住水面,勃兒勃兒地喝水吸氣。大壯一跺腳,魚兒們又逃下去。如此三番五次,魚兒們習慣了,大壯再跺腳,也不理他,照樣勃兒勃兒地喝水吸氣。這時,大壯才挺著抄網,照那魚群最密集處“去你娘的!”一聲斷喝,抄起滿滿一網小魚,拿回家喂狗。
就算有大壯這種人糟踐,塘里的魚兒照樣多。梅玉說,這是因為魚塘里的水肥,養得住魚。又說,北方的魚生命力旺盛。三貨不同意梅玉的觀點,反駁道,這是因為大壯下手不狠。下手狠了,倒一瓶1605農藥進去試試,看看還有沒有一條魚能剩下?一番話噎得梅玉老師半天出不上氣來。
黑疙瘩村有這麼多魚,與村民們自古不愛吃魚有關係。村里兩千多人,除了浙江紹興人梅玉老師愛吃魚,其他人包括大壯在內,都不大愛吃這東西。並非他們認為吃魚就是吃祖宗,而是嫌魚肉腥味太重,魚刺又多,吃起來麻煩,性急了還會卡住喉嚨,不如拿到城裡賣掉合算。
村民們所說的城裡就是太原市,古稱晉陽,如今是個工業大城市,人多且雜,二百六十萬人口,愛吃什麽的都有。尤其是那些從江南移居來的人,見了魚兒,就像魚兒見了紅蟲,饞得很。多少錢也肯花,多小的魚也肯買,連半寸長的毛毛魚也不放過,把毛毛魚一個個擠爆了肚子,把腸腸肚肚擠出來,趁著沒死就往油鍋里放。他們不但愛吃魚,還愛吃青蛙,用剪刀咔嚓一下剪下活青蛙的腦袋,哧溜一下剝了皮,挑開肚皮,除去內臟,洗一洗就紅燒起來。他們還愛吃蛇肉、貓肉、鼠肉……..在黑疙瘩村全體村民眼裡,太原市就是一架磨漿機,不管是籽粒還是秸稈,一律吞下肚磨碎,消化成一車車屎尿,排到鄉下來。憑你拿進城什麽東西,只要能吃,城裡人就會掏腰包。
養魚既然有利可圖,村民們的目光自然而然盯住了魚塘。一九八零年,政策放寬以後,土地承包給私人了,連生產隊的拖拉機也承包給私人了。黨支部書記狗狗原指望魚塘給隊里多掙點錢,不想保元老漢這麼孬慫,眼見得塘里的大魚花兒越來越少,狗狗著了急,決定把魚塘包出去。
黨支部的決定一公佈,村民們個個搶著要承包。狗狗卻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大壯也要承包,纏了狗狗一天一夜。狗狗嗆他說:“大壯,你竟然要承包魚塘?誰不知道你是糟踐魚的能手?讓你承包了,怕是魚兒要急得往岸上跳呢!”
大壯一聽,立刻跳起腳來嚷道:“好哇,對我不放心,我給你立軍令狀,完不成承包指標,任你殺,任你剮,婆姨也讓你白摟去。這還不放心?”
狗狗冷笑道:‘立軍令狀頂甚屁用?交不上來利潤,就是把你殺得賣了,又能賣幾斤臭肉?值幾個錢?你家婆姨那麼丑,白送人都嫌耗糧,軍令狀還不成了一張廢紙?”
大壯看到狗狗死活不讓他承包,怒火攻心,揭起狗狗的短處來。
“你不讓這個包,不讓那個包,是不是準備自己包?我告訴你,要是你自個兒包了,我發動群眾到上頭告你!文化大革命的老帳還沒跟你算哩,那幾年你干了多少缺德事?你心裡記著,別人也沒有少了心眼。別以為你現在還混著個黨支部書記當,告訴你,只要寫上一封信,貼上四分錢的郵票,管叫你一夜翻了船。你讓不讓我承包?”
狗狗聽了,也不示弱,說道:“放羊的詐唬割草的來啦。你那時候就沒有跟上瘋子揚土?村南頭郝春花家的地主婆奶奶是誰一腳蹬死的?春花那年才十四歲,又是誰半夜進去把人家給拾掇了?你想翻老帳,咱就跟你一道翻,怕你爺爺個鳥毛!”
大壯白了狗狗一眼,漸漸垂下頭去。狗狗看他失了銳氣,便喝一聲:“滾你娘的蛋!”
大壯灰溜溜地走了。狗狗把三貨叫進來:“三貨,四個魚塘全部包給你了。”
“狗狗,為甚要包給我呀?”三貨又驚又喜地問道。
“因為你老實,靠得住。”(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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