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术师父魏名扬
我习武四十多年,在中国美国认识的武术大师不少,真正杀过人、并且杀过很多人的武术大师,平生只见过一位,那就是魏名扬,他是我的武术师父,我与师兄弟都叫他魏大爷。
魏大爷收徒没有任何拜师仪式,也不收分文学费。他把我上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问道:“你叫三小?跟小三同住小新街矿机楼?”我点了点头。他又问:“你想学武?”我又点了点头。他说:“那你就跟上我学吧。过来,撩膀。”
那是1969年春天的事,我15岁。魏大爷62岁,胡子头发都已花白了。
魏大爷的露天武场在太原动物园的黑龙潭半岛上,三面环水,一面通着路。武场用铁锹休整过,泥地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踩得坚实,没有一根杂草。靠湖有一排桶粗的垂柳,我们师徒就站在垂柳间撩膀。
湖对面是狮虎房。太阳刚升起时,狮子吼起来,一开始是“呕呜、呕呜、呕呜”的宏亮声音,能传两里,确有百兽之王威风,后来变成“呜、呜、呜”的短促单音,直到弱弱地消失,天天如此。
我们面对着狮虎房方向撩膀,撩了好长时间。我心想,这也叫武术?跟广播体操差不多。
魏大爷看出我的心思,说:“小三,你给三小撩几下。”
小三比我小一岁,比我早学武一年。他说:“三小,到这儿来,我给你撩几下。”
我们面对面在场子里站好。小三起臂一撩,左手打在我右脸上。我一躲,不料他的右手打在我左脸上。我赶忙后退招架,他跟进攻击,左右开弓,一路好打。我这才知道,撩膀既是活动关节的热身方式,也是打人的招。
狮子一吼,引得其他动物也吼,老虎、大象都吼起来。猴子的啼声传得很远,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孔雀叫声最嘹亮,边叫边起舞。野骆驼打着响鼻。整个动物园,空气里漂浮着动物粪便的味道。
两株垂柳的树干上都有坑,那是魏大爷的徒弟们压腿时用脚后跟压出来的。把腿架在树干上,死命地压,目的是抻开腿筋。不光自己用力,师兄弟也会过来帮忙,双手按在我的膝盖上加力,痛得我龇牙咧嘴,联想到老虎凳。头两个月,双腿酸痛,走路一拐一拐的。后来不痛了,压上瘾了,一有机会就压。我在厨房做饭时,把一条腿支在放油盐酱醋瓶的水泥台子上,一边压腿,一边做饭。
半年后,我能笔直站着,伸直一条腿抬起来,用嘴咬住自己的脚尖。
但我们谁都比不上“面条”的腿软,“面条”是师兄张锦华的绰号,谁从背后抱住他,他就用脚左右开弓往后踢谁的脑袋。他在山西省铁路建设兵团打架出了名,每次都是一个人打一群人,还把对方打得断胳膊折腿的。按他的罪行该判刑,兵团司令刘生凯看在魏大爷的面子上,只将他辞退了事。刘生凯原是太原市警备区司令,抗战时期是魏大爷的下级。
魏大爷教会我形意拳、小洪拳、马面掌。我每天饿着肚子练拳,体力不济,两眼发黑,不敢猛练。从1966年文革爆发,我家被红卫兵抄家,父亲失去城市户口、工作、工资、粮票,全家七口全靠做医生的我母亲一人养活,平均每人每月生活费只有10元人民币。家里粮食总不够吃,我每个月底都要向邻居借粮,每次借两斤玉米面,下月初买了粮还给人家。矿机楼连我家总共48户,我向40户借过粮。
魏大爷见我饿得面黄肌瘦,从不勉强我练功。单刀、双刀、大棍、长枪、鞭杆,别人学得很好,我却没怎么学。有一次,魏大爷看着瘦弱的我,说了一句:“妈个屄的,把知识都整成这样!这个国家能好得了?唉!”
魏大爷所说的“知识”是指知识份子,我父母都是高级知识份子。魏大爷对文革很反感,“妈个屄的”,是骂那些发动文革的人。
学武之前,我并不知道魏大爷是个什么人,稀里糊涂就跟上小三做了他的徒弟,时间长了,才知道魏大爷是个传奇人物。
魏大爷大名魏名扬,1907年生于山西省武乡县大有乡枣烟村,父母都是农民。他自小习武,十八般兵器皆熟,形意拳和双盘刀尤其上乘。因家贫,十八岁出外卖艺谋生。那个时代,卖艺得先过地头蛇这一关,你把对方打得趴下了,才能撑开场子卖艺。他一路打,一路卖,游走了很多地方。后来晋商镖局看上他的武功,雇他走镖。1933年,他参加了中共,成了武乡县党组织负责人,从此变成政治人物。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攻入山西。魏大爷在武乡县招兵六七百人,成立了“名扬游击队”,亲任大队长,杀鬼子、除汉奸。他作为一个武术家,大量杀人是从这时开始的。八路军总部驻在武乡县,总司令朱德认识魏大爷,很器重他。
抗战八年,魏大爷先后组建了三支游击队。每组建一支,就向八路军输送一批受过实战训练的兵员,总共输送了3000多人。朱德把魏大爷第三次组建的游击队命名为太行名扬游击队,与河北的平原游击队、山东的铁道游击队齐名,都是威名赫赫的游击队。1940年8月,第三次组建的游击队编成八路军第386旅772团3营,魏大爷任营教导员,搭档是尤太忠营长。尤太忠1955年官拜解放军少将,历任北京军区副司令、成都军区司令、广州军区司令。
魏大爷武功高强,杀敌勇猛,刀头沾满日寇鲜血。日寇悬赏5000金票(鬼子发行的钞票)买他的项上人头,总也抓不住他,更别说杀掉他了。
1960年,魏大爷从军队转业,行政12级(正师级),月薪240元。我拜他为师的1969年,他已辞官赋闲8年,每天除了教徒弟习武,就是在家,要不就到市中心医院的高干病房疗伤治病。
有一次,我到坊山府他家玩耍。魏大爷拿出把一米多长的战刀,说是缴获日本鬼子的。我抽出来一看,刀背厚,刀身重,非常锋利,杀气逼人。魏大爷说,这把刀杀过中国人,也杀过日本人。一刀下去,能把人齐刷刷劈成两半。
他还说:“拿单刀对付日本鬼子的刺刀,一磕开刺刀,就要马上刀口朝上,顺着步枪往前伸,挑开对方的肚皮,动作一慢就完了。日本鬼子拼刺刀厉害,你磕开他,不顺势往前挑开他肚子,他拿刺刀横着一划你的脖子,你就完了。”
我想起电影里常见的镜头:八路军拿着单刀跟日本人厮杀,磕开鬼子的刺刀以后,左一刀、右一刀尽情往鬼子身上砍,看起来很过瘾。听魏大爷这么一说,才知道不能这样干。鬼子训练有素,刺刀被磕开,不会浪费时间抽回来突刺,而是偏过刀刃横划对方的脖颈。生死关头,早半秒夺命,晚半秒丧命。
魏大爷教我武术时,每一招是做什么用的,都讲得一清二楚,反复强调“心中有敌”,给我造成的印象,武术就是打人杀人的,除了打人杀人,还是打人杀人。后来,我养成了习惯,看别人表演武术时,如果发现某些动作不是杀人打人的动作,就认为是没用的花架子。
每天在动物园里练武的人有三、四百,我练完回家,路过别人的武场,常见武师给徒弟们讲这讲那,我爱凑过去听。武师们讲玄的,五行八卦,天干地支,接地气,练丹田。魏大爷只讲动作干什么用,从来不讲这些。
山西省武术队总教练庞林太有时领着他的队员来见魏大爷。庞林太那时三十出头,精气神十足。他的队员们个个身手不凡,能在武场连拧50个旋子,就像蝴蝶翻飞。我和师兄弟都拧不了那么多旋子,很羡慕他们。魏大爷却不鼓励我们拧旋子,他说:“你们把龟蛇转练好了,比甚都强。这是唐朝第一好汉李元霸创的招法,练好龟蛇转,天下打一半。”
魏大爷身体有伤病,经常住市中心医院高干病房,让我和小三去病房给他练拳看,点拨我们。病房很大,踢飞脚都没问题。住院的省市级干部、军区司令参谋长之类的人物不少,聚到魏大爷病房里聊天,内科主任给他们讲解心肌梗塞的危险性、突发性,老头们捂着胸口静听。我母亲也在市中心医院当过医生,我知道,在医生面前,官再大也是听话的孙子。
时间长了,我从魏大爷口中得知,这个军长,那个军区司令,原来都是他的老战友,怪不得铁建兵团司令刘生凯放了“面条”一马。
知道得越多,我就越不敢向魏大爷说自己家的事了。因为我家是挨共产党整的黑五类。我爷爷何子正是桥梁工程师,右派;老姨夫沈瑞是国军33军中将军长;老舅爷刘绍曾是国军43军中将军长;姥爷王聪之是国军少将军法处长、国民政府山西省地政局局长;父亲何芝生做过国军中校秘书;大舅王殷是黄埔19期毕业的国军炮兵上尉,在缅甸与日寇打过惨烈的仗;姑父李士祥是国军少校营长。按阶级成分,他们都是共军高干魏大爷的敌人。我若告诉了他,这还了得。
也不知道是谁告了密。有一天,魏大爷与我并排站着,对着狮虎房撩膀。他问我:“三小,听说你家长辈尽是国民党军队的大官?”
我听了,头皮一紧,只好说:“是。”
他问:“哪个军的?”
我说:“33军中将军长沈瑞,43军中将军长刘绍曾。83军少将军法处长王聪之。”
他“啊”了一声,又问:“都是你家长辈?”
我“嗯”了一声。
他说:“沈瑞,刘绍曾,我抗战时期就知道他们。那可是抗日的两员虎将!没有他们那两个军死守黄河西岸8年,日本人早就渡河开进延安了。”
我说:“听我姥爷说,抗战期间他们在克难坡开会,朱德见了阎锡山,两腿咔嚓一并,向阎锡山敬礼。”
魏大爷笑道:“那个年代,八路军也是国军的一部分嘛!朱德见了长官敬礼,那是军纪。”
我见魏大爷并不在意我家满门国军,也就安心了。
1971年5月,我参加了山西省铁路建设兵团3团18连,做了一名干重体力活的筑路工,在灵丘县落水河公社孤山村修建京原线,月薪39元6角,每月汇给家里20元,总算给我母亲减轻了一些负担。
同连有个帮派老大王桂林,打架能召集一、二百号弟兄,谁都不敢惹他。有一天,他在路上没来由唾了我一脸唾沫,这是他的习惯,看谁不顺眼,近距离唾人家一脸唾沫。我受了辱,当下就火了,照他腹部一记半步崩拳。他抱住肚子,蹲到地上起不来了。我心想:“魏大爷说半步崩拳打天下,果然是管用!”这是我第一次在实战中运用武术。
事后,王桂林召集同伙,商量怎样废了我。有人告诉他,我是“面条”的师弟,兵团刘生凯司令是我师父魏大爷的老下级。废了我,哥儿们肯定都得判刑,弄不好还得枪毙。王桂林一听我有这背景,不但没废了我,还主动跟我拉交情,套近乎。但我厌恶他人格低下,尽干坏事,不愿意搭理他。此人后来因杀人罪入狱,死在牢里。
魏大爷教我武术时,反复说过:“武术七分步法,三分手法,步法比手法要紧。在战场上,两家一碰面,你步法好,保命,杀敌;步法不行,当下丧命。你要多练步法。”他教给我的三角步、倒三角步、四角步、纵步,我常练。冬天,从动物园南门到黑龙潭半岛武场,中间隔着一个直径四百米的冰湖,我在冰面上用三角步、四角步一路走过去。
1994年6月8日,魏大爷在太原病逝,享年87岁。那时我已从太原移居北京8年了,得知师父逝世,黯然神伤。此后,我常想起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多少次在梦中与他相见,师徒又在两株桶粗的垂柳下一起撩膀,一起听着狮虎房传来的声声狮吼虎啸。
魏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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