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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哲的博客  
美国北大作家论坛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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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日志正文
中篇小說 魚害(全文) 2014-08-19 04:02:19
 

魚害

 

魚乃人類之祖   養魚即養祖宗

 

        遠古時,晉陽大地並非現在這般黃禿禿模樣。那時氣候炎熱,草木葳蕤,原始森林密佈在高處,碧綠湖水聚集在低處;天上飛著始祖鳥和翼龍,地上跑著劍齒虎和猛犸象;水里游著蛇頸龍和娃娃魚,洞穴里藏著九絆犰狳;草叢里臥著三趾馬,岩縫里吊著吸血蝙蝠,到處分佈著數不清的單孔類低級生物。

        彼時尚無正形的人類,人類還是水里怪頭怪腦的魚,身上長著八對鰭,眼睛忒小,渾身黏糊糊的,栖在水底,常受蛇頸龍迫害。冽堃簧觳弊右粡堊欤蛷乃锏鸪鲷~來吞下肚,三日內化成糞便排出去。吾人類祖先受此荼毒,實令後輩切齒痛恨。

        怪頭怪腦的魚不堪長期忍受迫害,於某個漆黑夜爬上岸來,鑚入濕漉漉的草叢,用腮拼命呼吸,腮演化成肺。不要以為這種演化易如反掌,當代魚兒們全無這等本事,它們一離開水就翻白眼,尾巴一挺,渾身出血,嗚呼哀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魚有了肺就變成兩栖動物,兩栖動物分化出鳥類與獸類,獸類分化出靈長類,靈長類的一支進化成人類-----教科書上就是這麼亂侃的。

        有的書上說人類是上帝製造的,上帝抽出自己的兩根肋巴骨,一根做成男人,叫亞當;一根做成女人,叫夏娃。上帝把這兩人放到一個叫做伊甸園的林子里,考驗他們犯不犯罪。

        伊甸園的樹上長著一種叫做“智慧果”的玩意兒,形狀像石榴,滋味也像石榴。亞當夏娃未食此果前,根本不曉得啥是男女,啥是愛情,更不曉得男女加上愛情就會裂變,生下小男小女。一條蛇教唆他們偷吃智慧果,啓蒙之後,他們鬧懂了啥是人生頂尖樂事,於是生起孩子來,地球由此佈滿了人類。

        上帝得知他們犯了罪,氣得茶飯不進,施法懲罰人類。人類卻不在乎,為亞當夏娃謳歌,繼續生孩子不已,人口遍及世界。至於那智慧果,因為裡面塞滿愛情種子,所以愛情都是酸溜溜的,吃得過火了,就叫吃醋。

        有的書上說,人類是女媧用她補天剩下的泥巴下腳料捏成的,捏好人形,朝他們吹口仙氣,泥人就變成活人了,走散到各地生兒育女。而佛經的觀點是人類從轉世輪迴而來,豬狗可以變成人,人也可以變成豬狗,中途要經過一個死的過程。這種說法倒是頗像化學實驗,可惜佛經沒把化學配方說清楚,不然,可使遺傳工程學家省下好多力氣。

        按進化論推定,查得晉陽郊區黑疙瘩村農民郝三貨的祖宗是一條名叫“特拉”的八鰭怪頭魚,特拉娶了一條名叫“琳拉”的母魚,他們嫡傳至郝三貨這一代,已是第二百五十五萬七千九百四十六代了。郝三貨去年靠承包四個魚塘發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郝狗狗說他賺了六千元,三貨不承認,硬說只賺了一千五。誰知,在省報上登出來的數字卻是一萬元。究竟是村黨支部書記郝狗狗故意捉大頭,還是三貨打埋伏,還是記者吹牛皮,誰也弄不清楚。那一塘塘青綠色的水里到底能容下多少錢財,誰也無法一眼看透。

        神農在播種,郝三貨卻在養魚。然而,三貨只顧了養魚,卻忘了魚是他的老祖宗,養魚就是養祖宗,撈魚就是撈祖宗,賣魚就是賣祖宗,吃魚就是吃祖宗。他的行為,不能不說是犯了忌諱;他賴以養家度日的賣魚收入,不能不說是祖宗捨身供養他;他因養魚而受到的種種糟踐,不能不說是他虐祖欺宗的報應。


三貨養魚之緣由  福禍皆從天降


        郝三貨祖輩定居黑疙瘩村。

        黑疙瘩這個村名的由來,曾有幾個地方誌編輯委員會的才子們大膽假設並且小心考證過,他們用了兩年九個月才得出結論:四千年前,此地還是一片水澤。大禹治水,打開靈石口,開渠放空晉陽湖,引水南流,從黃河入海,晉陽大地便從水底露出來。大地上有那麼一塊隆起的地方,遠望黑油油地閃光。禹王指著隆起之處,對臣子們說:“眾愛卿,彼處可像個黑疙瘩乎?”

        眾臣聽了,連聲說:“像!像!太像黑疙瘩了!”

        御前大學士兼作家協會主席立馬吟詩一首:“遠看像個黑疙瘩,近看是個疙瘩黑。不看不像黑疙瘩,越看越是疙瘩黑。”

        從此,這村子就有了村名兒。

        黑疙瘩村的村名在四千年歷史上只改過一回,那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村裡的紅衛兵頭頭郝狗狗嫌“黑”字反革命,在村口大樹上貼出一個通告,將村名改為“紅疙瘩村”,一直叫到一九七九年,才把原名恢復過來。

        黑疙瘩村的地勢中間高、四面低,環村有條從大禹時代傳下來的水渠,還有四個水塘。這四個水塘是大禹打開靈石口、空出晉陽湖時遺下的水窪子,一大三小,水渠像根帶子,把它們穿起來,因有活水補充,常年不涸。渠與塘之間立著一扇閘門,鋼筋水泥做的,上面有兩個伸出來的鐵耳朵。需要提閘時,用鍬把穿進鐵耳朵里一拗,閘門就起來了,渠水嘩嘩補充進塘里。

        塘水永遠是青綠色的,說明水肥,正合適養魚。黑疙瘩村民世代務農,原先并不曾有誰養過魚,習俗不吃魚。塘里和渠里的野生魚很多,種類雜,村民們從不關注它們。直到兩年前,剛到村辦小學的浙江人陸梅玉老師提出一個建議,大隊部才在塘里養起魚來。

        一開始,四個魚塘是由保元老漢照管。保元老漢是個瘸子,生性怯弱,兒女在外地工作,自己身體不好,干不了重體力活,狗狗讓他管魚塘,說是照顧他,每天給他計六個工分。保元老漢一年到頭去不了魚塘幾次,塘里的情況是他的孫子小三三報告。

       “爺爺,狗狗叔今早帶著城裡來的記者在塘里釣魚,釣了一條又一條。”

        保元老漢說:“不要管他。”

        不幾天,三三報告:“爺爺,大壯和牛兒八個人在塘里耍水,我喊他們上來,他們不上來,還用水潑我。連褲衩都不穿,楞在水裡撅白屁股。”

       “讓他們撅去吧,咱惹不起他們。”

        又過了幾天,三三跑回家報告:“爺爺,爺爺,大壯又在塘里撒網啦!一撒就撈半桶魚。我不讓他撒網,他揪住我的頭髮往水里按。後來有人來了,他才走了。爺爺,他把魚兒撈走了,你管不管?”

        保元老漢嘆了口氣:“唉!爺爺沒辦法啊。爺爺要是管他,他又要罵爺爺是條不認人的老狗了。他想撒就讓他撒去吧,反正是生產隊的魚塘,咱何苦得罪人。”

        說來有些怪,不管大壯他們怎樣折騰,塘里的魚兒總也不絕種,它們潛入深水,拼命生殖,那個繁殖速度是蛋蛋的婆姨絕對趕不上的。蛋蛋的婆姨四年連生四個女兒,狗狗說她嚴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派民兵把蛋蛋綁到鄉衛生院,按在手術床上硬給劁了。塘里的魚兒沒人劁,一堆一堆地產卵。每年五月,春花開時,成群的小魚游上水面,黑壓壓地一片,它們在上面游,它們的父母在下面游。

        孩子們蹲在水邊撈小魚,小手劃拉一百次也撈不住半條。大壯提著一個長竿抄網走過來,猛一跺腳,小魚們頓時逃得無影無蹤。大壯一動不動,靜候在岸邊。不一會兒,小魚又浮上來,仰著頭,嘴貼住水面,勃兒勃兒地喝水吸氣。大壯一跺腳,魚兒們又逃下去。如此三番五次,魚兒們習慣了,大壯再跺腳,也不理他,照樣勃兒勃兒地喝水吸氣。這時,大壯才挺著抄網,照那魚群最密集處“去你娘的!”一聲斷喝,抄起滿滿一網小魚,拿回家喂狗。

        就算有大壯這種人糟踐,塘里的魚兒照樣多。梅玉說,這是因為魚塘里的水肥,養得住魚。又說,北方的魚生命力旺盛。三貨不同意梅玉的觀點,反駁道,這是因為大壯下手不狠。下手狠了,倒一瓶1605農藥進去試試,看看還有沒有一條魚能剩下?一番話噎得梅玉老師半天出不上氣來。

        黑疙瘩村有這麼多魚,與村民們自古不愛吃魚有關係。村里兩千多人,除了浙江紹興人梅玉老師愛吃魚,其他人包括大壯在內,都不大愛吃這東西。並非他們認為吃魚就是吃祖宗,而是嫌魚肉腥味太重,魚刺又多,吃起來麻煩,性急了還會卡住喉嚨,不如拿到城裡賣掉合算。

        村民們所說的城裡就是太原市,古稱晉陽,如今是個工業大城市,人多且雜,二百六十萬人口,愛吃什麽的都有。尤其是那些從江南移居來的人,見了魚兒,就像魚兒見了紅蟲,饞得很。多少錢也肯花,多小的魚也肯買,連半寸長的毛毛魚也不放過,把毛毛魚一個個擠爆了肚子,把腸腸肚肚擠出來,趁著沒死就往油鍋里放。他們不但愛吃魚,還愛吃青蛙,用剪刀咔嚓一下剪下活青蛙的腦袋,哧溜一下剝了皮,挑開肚皮,除去內臟,洗一洗就紅燒起來。他們還愛吃蛇肉、貓肉、鼠肉……..在黑疙瘩村全體村民眼裡,太原市就是一架磨漿機,不管是籽粒還是秸稈,一律吞下肚磨碎,消化成一車車屎尿,排到鄉下來。憑你拿進城什麽東西,只要能吃,城裡人就會掏腰包。

        養魚既然有利可圖,村民們的目光自然而然盯住了魚塘。一九八零年,政策放寬以後,土地承包給私人了,連生產隊的拖拉機也承包給私人了。黨支部書記狗狗原指望魚塘給隊里多掙點錢,不想保元老漢這麼孬慫,眼見得塘里的大魚花兒越來越少,狗狗著了急,決定把魚塘包出去。

        黨支部的決定一公佈,村民們個個搶著要承包。狗狗卻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大壯也要承包,纏了狗狗一天一夜。狗狗嗆他說:“大壯,你竟然要承包魚塘?誰不知道你是糟踐魚的能手?讓你承包了,怕是魚兒要急得往岸上跳呢!”

        大壯一聽,立刻跳起腳來嚷道:“好哇,對我不放心,我給你立軍令狀,完不成承包指標,任你殺,任你剮,婆姨也讓你白摟去。這還不放心?”

        狗狗冷笑道:‘立軍令狀頂甚屁用?交不上來利潤,就是把你殺得賣了,又能賣幾斤臭肉?值幾個錢?你家婆姨那麼丑,白送人都嫌耗糧,軍令狀還不成了一張廢紙?”

        大壯看到狗狗死活不讓他承包,怒火攻心,揭起狗狗的短處來。

       “你不讓這個包,不讓那個包,是不是準備自己包?我告訴你,要是你自個兒包了,我發動群眾到上頭告你!文化大革命的老帳還沒跟你算哩,那幾年你干了多少缺德事?你心裡記著,別人也沒有少了心眼。別以為你現在還混著個黨支部書記當,告訴你,只要寫上一封信,貼上四分錢的郵票,管叫你一夜翻了船。你讓不讓我承包?”

        狗狗聽了,也不示弱,說道:“放羊的詐唬割草的來啦。你那時候就沒有跟上瘋子揚土?村南頭郝春花家的地主婆奶奶是誰一腳蹬死的?春花那年才十四歲,又是誰半夜進去把人家給拾掇了?你想翻老帳,咱就跟你一道翻,怕你爺爺個鳥毛!”

        大壯白了狗狗一眼,漸漸垂下頭去。狗狗看他失了銳氣,便喝一聲:“滾你娘的蛋!”

        大壯灰溜溜地走了。狗狗把三貨叫進來:“三貨,四個魚塘全部包給你了。”

       “狗狗,為甚要包給我呀?”三貨又驚又喜地問道。

       “因為你老實,靠得住。”



吉人天相  三貨養祖宗  四方伸援手

 

        三貨養魚本是外行,只知道魚兒喝水,吃雜七雜八的東西,身上長鱗,用划子划水,尾巴最有勁兒,身上有刺,肚子里有一個氣泡叫鰾,是專管浮起身子用的,捏扁了就再也浮不起來了。至於草魚為何愛吃草,鯉魚爲何愛吃肉,鯽魚為何愛吃雜食,鰱魚爲何愛吃浮游生物,雷雨前魚兒爲何往出跳,中午時為何不見魚影子等等問題,他一概懵懵懂懂,全憑梅玉老師點撥。

        陸梅玉老師是浙江紹興人,與秋瑾、魯迅是同鄉。查她第七十九代祖先,是春秋時期吳國國君王僚的心腹大臣。公子光搞政變,派刺客專諸扮作廚師,把匕首藏在一條烤得金黃噴香的鱖魚肚子里,用十二寸細瓷魚盤端上來。王僚只顧掀鼻子咽口水了,沒防到專諸突然從魚肚里抽出匕首,刺進王僚腹內。接著,公子光的武士們從幕後殺出,將王僚的大臣們都砍成了肉醬。這則為魚喪命的故事,載於《東周列國志》上卷,梅玉老師的書架上就有一本。

        梅玉老師從小在江南水邊長大,十分喜愛魚,對魚兒的習性也很熟悉。中師畢業後,來到黑疙瘩村小學教書,在她的宿舍里,養著兩大缸紅紅綠綠、奇形怪狀的熱帶魚。這兩缸魚被村民視為稀罕寶貝,一有外村的親戚朋友來,村民就引上他們到梅玉的宿舍開眼界。狗狗、大壯也斷不了藉口看稀罕,鑚進她的宿舍,一窺美女的閨房真容,吞著口水,多看人家幾眼。

         梅玉老師與三貨的婆姨喜梅來往很熟,喜梅的兩個孩子都在梅玉老師的學校唸書,衛兵在梅玉班上是頭名好學生,深得她喜愛。三貨承包魚塘,梅玉主動幫他策劃這、置辦那。三貨成天翻看的《養魚須知》、《農副經營100例》都是梅玉從書店買下送給他的。喜梅抄在大粉連紙上的飼料配方,也是梅玉老師提供的底稿。村南第三個魚塘里放養的三百尾江西興國紅鯉魚的魚苗,是梅玉托她爸爸出差時買回來的,她爸爸在晉陽化工廠當老總,是個有名的知識份子,到過美國五趟,來過黑疙瘩村幾回,村民們對這父女倆一向畢恭畢敬。

        梅玉老師閒下了,常到魚塘來,一蹲就是半個鐘頭。有時繞著魚塘轉來轉去,有時用一兩個玻璃瓶子裝些塘水回去,有時把一只溫度計插進水裡。去年八月三號,梅玉告訴三貨,塘里的魚兒有病了,應當投藥治療。三貨跑去一看,魚兒好好的,扔一筐混合飼料,都跑上來伸頭亂搶,哪有什麽病啊?三貨心想,梅玉老師是嚇唬我哩。

        不料,沒過三天,果然有不少魚兒浮上水面,個個搖搖晃晃,斜著身子游,就像灌了白酒。魚身上白一塊,紅一塊。白的地方爛見了刺,紅的地方出了血。三貨一見嚇壞了,急忙去找梅玉。

        梅玉笑道:“三貨,你不是說我嚇唬你嗎?”

       “你還顧得上開心,快給我想個辦法!”

        梅玉從抽屜里取出一包東西:“早給你準備好了,拿去吧。”

        三貨打開一看,像是兩斤白糖。

      “這是甚么東西?”

      “魚藥呀,我親自調製的。”

      “甚么味道?”三貨撮了一點兒,伸出舌頭要舔。

      “不能嚐!”

      “為甚不能?”

      “嚐了中毒。”

      “怕我中毒,就不怕魚兒中毒?”

      “魚吃干麵粉照樣中毒,不信,你試試。”

        三貨不敢再嚐,拿到魚塘邊,在桶裡稀釋了魚藥,潑進塘里。過了一個星期,把滿塘魚兒都救活了。

        從此,三貨徹底服了梅玉老師,凡是養魚的事,一律聽她的吩咐辦。喜梅也感激梅玉,只要家里做下好吃的,必定派衛兵給梅玉送去一碗。還要張羅著給人家找對象,無奈自己不認得幾個像樣的小夥子,張羅了半年也沒弄成。三貨知道了,說他婆姨:“你胡操甚心哩,人家梅玉是個知識,又是個南蠻子,嫁給咱這地方的農民,你讓人家吃一輩子炸醬麵和窩窩頭?再說了,人家是個清高人,村里人就是揣上幾萬塊臭錢,人家也看不在眼裡,一般俗人能配得上?誇誇富,倒顯得醃臢哩!”他這麼一說,喜梅只好罷了。

        在黑疙瘩村,幫襯三貨養魚的何止梅玉一個。狗狗給三貨開了綠燈,這頭一功就甭提了;平時拉咝┐直降臇|西,三貨用得是二乖的拖拉機;進城聯繫業務,借得是鐵鐵的錳鋼加重自行車;更讓他感動的是小三三,這孩子天生愛魚,看見誰糟踐三貨的魚兒,就打抱不平。

        一日,小三三看見大壯帶著兩個年輕工人在塘邊釣魚。這兩個工人在離村三里遠的鑄造廠上班,大壯與他們混得挺熟,常帶他們來村里搜尋些雞鴨狗兔之類,那兩人來時,少不了給大壯帶些從廠裡偷的銅軸瓦、鑄鐵塊。

        三個人都拿著釣魚竿,杆上栓著透明的尼龍線,身旁放著裝蚯蚓的白鐵皮罐子。大壯釣魚不用浮子,全憑手感,鉤子下水後,一邊慢慢拖動,一邊品對著手勁,覺得魚兒上鉤了,就猛地一抬魚竿,一條紅鯉魚顫抖著出了水,大壯樂得呵呵大笑。

       “乖乖,龍王爺又孝敬咱一條!”

        小三三心疼得要命,上去一把拽住大壯的魚竿,叫道:“放了!放了!”

        大壯一看只有小三三一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摘了魚鉤,把魚兒甩進簍子里,偏過頭來斜了小三三一眼:“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我就要管!”小三三要搶魚簍。

        大壯一伸胳膊擋住了:“鱉仔,你是不是皮肉癢了?”

        小三三擔心紅鯉魚在簍子里涸死,一個勁地往前撲,大壯的胳臂卻像一根鐵棍,硬邦邦地攔住了他。小三三急了,照著大壯的筋肉就是一口。大壯驚叫一聲,甩了魚竿,一把拽住小三三的衣領,把他拎起來。

       “驢養的,敢咬你爺爺,讓你嚐嚐爺爺的厲害!”

        小三三又踢又咬。一個工人說:“大壯,放了他吧。跟這小孩子計較什麽,把魚兒都嚇跑了。”

        大壯扔下小三三。不想他腳一著地,又去搶魚簍。大壯急忙把魚簍搶到手。三三搶不到魚簍,抱住大壯的腿就亂咬,大壯趕緊掙脫,看這孩子拼命的樣子,大壯有點發怵,便高舉著魚簍叫道:“小三三,你不要來武的,叫我一聲爺爺,我就把這條魚放了。”

       “爺爺!”

       “不行,再叫一聲!”

       “爺爺!”

        大壯把紅鯉魚拎出來,那魚的嘴巴一張一張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大壯將魚頭沖著水面,樂滋滋地笑道:“小三三,你再叫我一聲衛兵的親爹,我就松了手。”

       “衛兵的親爹!”

        大壯松了手,紅鯉魚竄進水裡,一眨眼就就不見了。大壯正想回過身來摸摸小三三的腦袋,誇他幾句。不想那孩子早已跑到高處,一張髒兮兮的臉沖著大壯,罵道:“郝大壯,你才是鱉仔!你才是驢養的!我是你爺爺,喜梅姑姑是你祖奶奶,衛兵是你大舅,全村人都是你祖宗!”

        大壯氣得大吼一聲,要抓小三三,小三三早跑開了。大壯奈何不了他,只好返回身繼續釣魚。誰知鉤子一下水就被掛住了,扯了半天扯不脫。大壯脫了褲子下水,剛走了兩步,怪叫一聲,返身上岸。兩個工人一看,大壯的右腳板被玻璃割破一道三寸長的血口子,痛得呲牙咧嘴,埋怨道:“誰叫你們剛才往里扔酒瓶了,扔你媽了還不算,非要砸碎了再扔!”

       “你這是自討苦吃,”一個工人反唇相譏:“連一個小孩都治不住,看你那熊包樣兒!”

        兩個工人不理大壯,坐回去釣魚。不多時,兩人的鉤子也被掛住了,他們不敢下水,只好割斷魚線,收起魚竿,扶著大壯上路,一路上互相埋怨。


三貨辛苦操勞   受到高手匿名信指導


        晉陽有句民諺:“錢難掙,屎難吃。”現實的確如此。別看三貨養魚有不少人幫襯,但他的辛苦,養魚的難處,卻是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

        他原以為養魚比種莊稼省事,用不著累哼哼地翻地,熱烘烘地鋤草,扎簌簌地收割,嗆噗噗地揚場,只需往塘里放幾桶魚苗,撒幾把飼料,靜候著魚兒長大就是了。誰料到生出來許多事,買魚苗時,他到城裡的水產研究所,人家告訴他,種苗一時沒貨,害得他一連跑了三次,才算把魚苗買到了;養魚缺流動資金,他跑到鄉政府信用社申請貸款。頭兩次沒找到信用社主任,后兩次,信用社主任劉存祿又說貸給他不保險,風險大。磨蹭到第八次,才算貸出3000元,還偷偷塞給劉存祿300元回扣。

        四個塘的魚,一天要喂四大筐混合飼料。買豆餅,拔青草,撿菜葉,去屠宰場買豬下水,到藥店買維生素和抗生素;颳風的日子,下塘撈起風刮進塘里的垃圾;下雨的日子,要盯著塘底會不會缺氧翻泡;餵食多了,魚肚皮鼓得太大,弄不好撐死;餵食少了,魚餓得頭大身子細,讓人看了洩氣,沒人買。

        為了伺候好這四塘魚,三貨真個是風裡來、雨裡去,把腦袋嗮得像個長把兒紫茄子。好不容易把魚養到斤把重了,撈了幾條拿到城裡賣,卻被工商局逮住,說是沒有大隊部開的證明,不能銷售。三貨趕緊回村找狗狗開證明,狗狗到鄉政府開會去了。他追到鄉政府,看大門的王老漢說,狗狗隨鄉黨委書記到魏村參觀沼氣池去了。當夜,等到狗狗回了家,把證明開上。第二天,提著魚簍又進了城。工商局的吳德新說證明開得不正規,讓他回去重開。一來二去,魚死了、臭了,碰到衛生防疫站的龐利檢查,沒收了魚不說,還罰款三十塊。

        三貨氣得真想把飼料筐往塘里一扔,從此洗手不干了。幾個破魚塘,誰想承包,就讓誰承包去吧,省得費這麼大的勁,受這份洋罪。狗狗成天在屁股後面催著,說是交不上來承包利潤,要狠罰一筆。他娘的,種地比干這強多了,苗子出來,上肥、打藥、間苗、鋤草。莊稼一天天長高了,抽了穗,灌了漿,發了黃,一咬嘎嘣響的籽粒兒。開鐮,打場,裝袋,那都是在地面上行的事,實打實的,看得見的。種莊稼我有把握,養魚沒譜兒,誰知道從這混沌沌的水里能賺回幾個錢呀?萬一惹下誰,倒進去半瓶1605農藥,一切都完了。

        三貨蹲在魚塘邊,把筐子倒扣過來,一屁股坐在上面,雙手抱住頭。瞎!水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頭亂髮,像個蹲大牢的。喜梅說過,不如剃成光葫蘆算了,待到冬天再留頭髮。三貨反駁,剃成光葫蘆就更像個犯人了,不剃。

        三貨在塘邊呆坐了好長時間,心裡亂糟糟的。他想站起身去找狗狗,退了魚塘,回過頭來種地。轉念一想,已經跟人家立下了承包字據啦,還在上面按了紅手印,說定的事兒不兌現,那還叫人嗎?就是賠了本,傾家蕩產了,也不能干那沒德行的事。

        話又說回來,既然上了這條道,是死是活,都得走到底。養不好魚,婆姨娃娃吃甚?穿甚?這個大問題,哪能不認真對待?魚塘現今就是全家的命!還有,那麼多人幫忙,欠下人家的虧情,能不補報嗎?養不好魚,哪有錢補報?天塌下來,地陷下去,累死累活,這四塘魚非得養好不可。

        三貨正呆想著,忽聽“喀拉”一聲響,他猛一抬頭,看到魚塘中間躍起一條魚,一尺來長,金靈靈的身子,紅尾巴,裹著浪花兒,抖著水珠兒,躍出水面。在半空里轉了個大彎子,水划子往里一收,頭朝下,像根棒槌似地直插水里。還沒等三貨醒過神來,又一條大魚出來了,這一條是黃肚皮,紅身子,刺啦一聲,就像是水里穿出一道紅光,在三貨眼前一閃。三貨呼地站起來,只見水面一條紅紅的魚尾巴輕輕一卷,那魚不見了。

        三貨的心怦怦亂跳,就像偷了東西一樣,四下里望了望,周圍沒有人。三貨興奮極了,信心復燃。他睜大眼睛朝塘里看,透過青綠色的塘水,看見滿塘的魚兒,一條條就像剛才跳出來的魚兒,這半塘閃著金光,那半塘閃著銀光,擁擁擠擠,一齊朝他游來。

        嘖嘖嘖,他驚歎道,原來裡頭有這麼多好魚呀。

        他看著看著,那些魚兒都長大了。

        一條十幾斤重的胖頭游了過來,身子一扭一扭的。這傢伙,游起來不是單使尾巴,就象胖人不會單使兩條腿走路一樣,要靠全身扭動往前蹭。大胖頭一直游到三貨腳下,張開碗大的嘴巴,胡塌胡塌的,吐出的水衝到岸上。這魚咋啦?怎麼一點兒也不怕人?倒象是要跟三貨說話。三貨真想跳到魚背上,讓它馱著自己在塘里威風凜凜轉幾圈。三貨彎下腰,用手指勾胖頭魚的大嘴,那魚不讓,吐了一口水,擺了一下頭,滑溜溜的,三貨勾也勾不住。三貨伸出雙手按魚頭,胖頭不讓按,撅起尾巴來,使勁扭身子,三貨按也按不住。三貨氣上頭來,回身找石頭砸它,胖頭急轉身逃命,一股水“咕咚”翻起來,潑到三貨臉上,等到三貨擦去魚腥味的水,大胖頭早就無影無蹤了。

        哪有什麽大魚啊,太陽嗮得三貨腦袋生疼,兩眼發黑。三貨隱隱約約看見面前站了一個人形的東西,張開一張大得出奇的扁嘴,聲音沙沙地說道:“三貨,你養魚還沒開竅,這是給你的兩封信,拿去看看吧!”

        三貨接過來信,剛想跟那人說話,那人卻不見了。三貨揉揉眼睛,好生奇怪。走上高岸,四下里張望,不見人影。心說,這是誰啊?跟老爺我開這等玩笑,日後查出來是誰,非賞給他幾個栗棗吃吃不可。

        日怪的是,信在手里卻是真的,而且還是發了黃的四張道林紙,挺厚,摸起來毛乎乎的,一行行蠅頭小楷寫在上面,一看就知道寫信的人文化水平不一般,就是黑疙瘩村文化水平最高的梅玉老師,也寫不出這等水平的毛筆字。

        頭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三貨啓鑒:

        前日,吾聞世人傳頌,贊汝商風正派。每至農貿市場與人交易,必將秤頭沈下,秤尾高挑,又常乘興撿一二條小魚做添頭奉送。人皆知汝難禦奉承襲擊,偶一奉承,便昏昏然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讚汝魚鮮,汝便將秤頭沈得更低,秤尾挑得更高,添頭送得更多。且為人忠厚,向來不與人討價還價;又極執拗,售價極低,從不隨行就市節節上升。顧客一面為汝捏把冷汗,一面爭先恐後占汝便宜,視汝為傻大頭矣。

        夫晉陽之民,生性淳樸;黃土高原,北國悍氣。汝能發揚光大,實乃祖宗之幸事也。然而,過於大方,便成呆傻。汝為人計,人不為汝計。世事艱難,人心叵測。一旦楫摧舟覆,捨生忘死救汝者,又有幾何?汝不可不察。

        汝今養魚為生,虐殺魚類。如究罪行,形同忤逆,禽獸不如,斷不該容汝於片刻也。念汝唯此生路,無奈為之,又溫良儉讓,良性未泯,故而赦汝免受雷電之奔襲。現有一言相勸:掷豢韶澤酰順凡豢蛇^侈。綠水泱泱,微波盪漾,吾將助汝於碧波之下。

        專此布達


        三貨只有小學文憑,磕磕巴巴,好不容易把這封信看完。最讓他納悶的是為甚沒有寫信人的落款?大壯寫上信,寄到鄉黨委告狗狗的狀,也不落款。但狗狗把全村人召集起來,民兵持槍把門,每人必須寫200個字,然後一對筆跡,就能指出執筆人是大壯的婆姨翠花。看來,要想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也得對筆跡。只是自己沒有狗狗的那個能耐,把全村人召集起來,鎖上大隊部的門,讓民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逼著男女老幼都寫。如果靠私查暗訪,那又會查訪到牛年馬月?還不如不查為好。

        想到這里,三貨把第一封信揣進衣兜,展開第二封信,磕磕巴巴看起來。


        三貨啓鑒:

        吾今問汝:可知世人因何愛魚乎?當代信息社會,競爭激烈。孤陋寡聞,必難立於不敗之地。汝既指望養魚發財,不投世人所好,又將如何取利於人?今與汝備述,令汝開塞,冀爾常習之,長足進步。

        夫魚肉者,肉類上乘之物也。較之豬肉鮮而嫩,較之牛肉細而精,較之羊肉香而滑,較之雞鴨狗兔鵝,則別具風味。詩曰: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民諺:拼死吃河豚。此皆魚肉蓋世無雙之佐證也。

        世人愛魚,市場廣闊,潛力無限,汝已知此。然則世人愛魚,並非出于同一目的。今白於汝,此乃養魚關鍵所在。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各個擊破,永葆財卟凰ァ

        愛魚者億萬,雖有千姿百態,卻可分為三派。

        一曰嚐派。生性好奇,但有奇味,無所不嚐。嚐過之後,誇耀於人前,自醉於人後。海中之魚,大黃小黃,翻車金槍,馬林馬面,虎鯨白鯊,電鰩電鰻;江湖之魚,鱖鱸馬哈,鯉鯽鰱草,泥鰍黃鱔,狗魚河豚。千種百類,無一不嚐之,足令未享之徒收腹吞唾,羡慕之情油然而生矣。

        二曰吃派。吃魚目的不在其味,而在其磷,堅信多吃魚,才能增加體內含磷量,使得大腦發達,才智超群。故而大開殺戒,凡是魚類,不擇好歹 ,醋烹油炸,一概吞進肚里,連魚刺魚鱗也不放過。此派人數甚眾,個個自以為營養學家,保健學者,乃當代消費大軍主力。此派浩蕩挺進之時,即是魚肉供不應求之日。故養魚圖利之徒,無不視此派為上帝級錢包矣。

        三曰禮派。買魚不為自己食用,皆為應酬送禮。逢年過節,送人以魚,圖個年年有余。公司行號,餐廳賓館,多設偌大魚缸,送其珍奇魚禮,勝過送花籃百倍。

        三派各有所需,汝能投其所好,必無往而不勝。

        嚐派求新,汝宜多養刁鑽古怪之魚,稀缺為貴,彼等必不惜傾家蕩產而嚐之,以求虛榮人於人前。彼求虛榮,汝獲實利,兩全其美,此其一也。

        吃派求量,不拘糟粕,是魚就吃。汝可大塘濫養,糞便激素飼之,只圖肉多速長,毋顧其它,此其二也。

        禮派求精,故宜小池精養名貴品種,切莫濫竽充數,砸了品牌。但逢喜慶節日,及時上市,售價儘可高出平日十倍,此其三也。

        上述字字珠璣,句句秘訣。鬼谷變數,孫子兵法,克勞塞維茨戰略學,拿破崙征服術,水平亦不過如此而已。吾向不授人,念汝憨厚老實,不是奸商,故而破例傳授。汝若牢牢掌握,潛心分析,靈活哂茫l財致富,大功不難告成。

        專此布達


        三貨看完,撓撓滿頭亂髮,心想:“好日怪!這狗日的,為甚兩封信都不署名?”



魚害出焉   三貨順承民意  決定清塘捕害


        晉陽的九月,是金黃色的季節,三貨的魚塘也呈現出豐收在望的榮景。魚兒們幾乎爆滿了,一到夜裡,只聽得水里撲騰亂響,成群的魚兒躍出水面逮蚊子吃。也就是在這個季節,從城裡來的人愈來愈多,他們不是水產禽蛋公司的採購員,就是小本經營的二道販子三道販子。這些人無一不在三貨面前卑躬屈膝,遞煙打火,指望以最低價位把三貨的魚全部搞到手。但三貨堅決不搞一次性批發,因為批發賺的利潤遠不如零售多。那些遞了煙捲、陪了笑臉的採購販子們,只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豐收將至,三貨沉浸在得意中,這一天貪睡了半個時辰,剛爬起來,狗狗披著件軍綠褂子,推門進來了。

       “三貨,你倒睡得安穩。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魚塘出了魚害啦!”

       “甚麼?”三貨頓時瞪圓眼睛。

        喜梅聞聲,撂下菜刀跑過來。

       “我吃飽撐的,跑來騙你?”

       “真的出了魚害?”三貨急問:“是個甚麼魚害?”

       “聽說是個長著魚身人腳的怪物,可日兇啦。今天一早,人們看見塘邊到處是魚鱗魚血,還有魚骨頭,慘極啦。你還不快去看看。”

        三貨驚出一頭冷汗,面色黃黃地跳下炕,拔腳往村外跑。

        魚塘周圍早已站滿了人,看到三貨來了,默默地給他閃開一條路。塘邊的景象果如狗狗所言,三貨的腦袋“嗡”地一聲就炸了。

       “三貨,大難臨頭,唯有採取果斷措施才對!”

        三貨聞言,扭頭一看,原來是信用社主任劉存祿。老劉的嘴一張一閉,只見有條魚尾巴在他嘴角閃了一下,便消失了。

        三貨又驚出一頭冷汗。

        他轉圈看了看圍觀的人,全村老鄉都來了。工商局的吳德新和稅務局的江天盛也來了。人群里還有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後生,三貨認識他,那是衛生檢疫員龐利。他們都對著他說話,嘴巴一張一閉,聽不清說些什麽,但是能猜出都是些警世名言。三貨看到好些魚尾巴在這些人嘴角忽溜忽溜閃動,他驚出一頭又一頭冷汗。

        塘邊景象確實夠慘的,總得想個解決辦法才對,不然,幾年的辛苦算是白搭了。

       “三貨,你說咋辦?”狗狗的聲音:“要眾人替你拿個主意嚒?”

        三貨臉色黃黃地,愣怔著面對眾人,無意間看見大壯也站在人群里,用手按了一下嘴巴,指縫間鱗光一閃,把三貨又驚出一頭冷汗。

       “三貨。”狗狗又說:“你定不下譜,村黨支部明年可就不敢再把魚塘承包給你了,弄不好,集體的產業雞飛蛋打,你全家老少喝敵敵畏。” 

       “是啊,”老劉接著狗狗的話說:“三貨,你從來沒有養過魚,我就貸款給你,這是對你多麼大的支持!可是,如今出了魚害,直接威脅到銀行回收貸款,直接威脅到銀行的經濟效益。萬一你栽了,我的貸款打了水漂,你讓我怎麼向行長交代?你必須馬上拿個辦法呀!”

       “三貨,我看還是你清塘吧!”大壯急不可耐地嚷道。他剛張開口,一條忽溜溜的魚尾巴又從嘴里冒出來,他趕緊按進去,把三貨嚇壞了。

       “大壯的主意不錯!”吳德新和江天盛都贊成,龐利也贊成,周圍的村民們頻頻點頭,他們的嘴角都伸出半條魚尾巴,三貨被嚇得驚慌失措。

       “這麼說來,民主贊成清塘除害,是不是?”狗狗說:“三貨,你趕快集中一下,究竟清不清塘?如果你決定清塘,我現在就派郝金金給你安水泵。”

        三貨看了看眾人,眾人的眼光齊刷刷逼視著他。

        三貨說:“清。”

        喜梅站在他背後,聽他一說要清塘,抓住他的胳臂,說道:“你瘋啦?清塘可是件隨便定的事嗎?你咋不問問梅玉老師再定。”

        稅務局的江天盛笑道:“大嫂,這話你可就說偏了。你不清塘,誰知道你家魚塘里出了什麽魚害?如果真出了魚害,咱們稅務局會適當照顧你這受災戶,減稅免稅都有可能,對你家來說,可是一件便宜事。”

        眾人一齊拍起手來,掌聲中,狗狗大聲宣佈道:“鄉親們,同志們,就這麼定啦!三貨決定清塘除魚害,大伙兒都得來幫忙!”

       “是了!”大伙兒應道,繼續鼓掌。

       “三貨,清塘日子就由你來定吧。”

        三貨有氣無力地說:“那就九月二十三吧。”

       “九月二十三是個好日子,大伙兒可得一齊來呀。”

        眾人的面色都粉滋滋地冒出光亮,極度興奮的人們說笑著散去了。等到塘邊就剩下三貨夫妻倆時,三貨蹲下身子,撿起一片多邊形的魚鱗,仔細看了好久,鱗片上有一個魚叉扎出的眼。



大軍壓境  各路英雄麇集戰場  魚害在劫難逃

 

        九月二十三日凌晨,三貨開始清塘。

        抽水機一響,魚塘周圍就站滿了村民,黑壓壓一圈又一圈,黑疙瘩村的村民都來了,大人說笑,小孩打鬧,像是開廟會。外村人也跑來不少,都是聽了通風報信,天不亮就起身,趕來湊熱鬧。

        抽水機一個勁地呼嚕呼嚕響,三貨一動不動坐在閘門上,守著抽水機。中午,喜梅吩咐衛兵給他送來一頓飯。傍晚,又給送來一頓。三貨讓兒子回家再拿幾張蔥花烙餅,說要熬夜。

        村里的電工郝金金是狗狗的侄兒,退伍軍人,在抽水機旁一顆樹上掛了盞五百瓦大燈泡,安了一個電閘。燈光一亮,照得塘水變成墨綠色,跳出水面的魚兒鱗光閃閃,景象格外撩人。每跳出一條大魚,就博得人們一片喝彩。魚兒們爭先恐後往出跳,喝彩聲此起彼伏,直鬧得開了鍋似地。

        大壯一天到晚也很緊張,不停地繞著魚塘轉,每轉過來一圈,總要問一聲:“三貨,這水到底幾時能抽乾?”

        問到第十五遍,郝金金不耐煩地戳砍他:“大壯,你回家跟婆姨養娃娃去吧!等你養下娃娃,水也就抽乾了。”

        大壯惹不起郝金金,這才不問了。一直蹲到夜裡十點,見水塘里還有多半塘水,料想二十四日上午才能抽乾,抱著臂膀回家去了。眾人見大壯走了,隨之散去。

        三貨守著抽水機,人們在議論,他卻不說、不動,整天像個泥胎。郝金金臨走時囑咐他,發現抽水機燙手了,要及時拉閘,讓抽水機歇上半小時,等它降了溫度再合閘。不然的話,就會燒壞抽水機。三貨聽了郝金金的囑咐,愈發不敢離開了,隔一陣子摸摸外殼。到了後半夜,抽水機燙手了,他趕快拉了電閘。這時,塘邊就剩下他一人。

        塘水已經退下去一多半,原先鑚在底層的鯽魚和泥鰍也都游上來,一條條露出半個腦袋,“呱唧呱唧”地吸氣。小白條衝來撞去,不時躍起,水面劃過一道道白光。

        三貨瞅著沸騰的魚塘,琢磨了一會兒,滅了燈,魚塘四周立刻漆黑一團,塘水像面鏡子,映出一彎灰濛濛殘月。

        三貨深一腳,溡荒_,回家去了。

        九月二十四日一大早,村民們又包圍了三貨的魚塘。他們見塘水已經不多了,露出一大截水草,抽水機還在不知疲倦地轉動著。三貨守在抽水機旁,兩眼熬紅了,刀條臉又瘦了一圈,更像刀條了。喜梅和衛兵背來四個大柳筐,還給三貨帶來早飯和一把魚叉。三貨接過魚叉,扎在地上。

        上午十點剛過,大壯出現了,今天打扮得好精神,上身穿一件雙股筋小背心,下身穿一條短褲,渾身筋肉疙裡疙瘩的,太陽一嗮,閃著油光,讓人聯想到鄉政府配種站那匹長著一身緞子般好毛的高頭大馬。大壯身後跟著十幾個人,有他弟弟二壯、三壯、四壯、婆姨翠花、兒子淘蛋子、女兒雪雪,再往後還有八九個小夥子,三貨老遠就認出其中兩個是鑄造廠愛釣魚的工人。這夥人浩浩蕩蕩開過來,大壯手提著那把著名的抄網,其他人手里也不空著,都拿著傢伙。他們到了塘邊,大壯向三貨揮了揮抄網,高聲叫道:“喂!三貨,你看我用這東西逮魚害,行不行?”

        “行啊!”三貨高聲回答:“魚害碰上你準沒跑!”

        “水咋還不乾啊?”

        “快了!”

        “三貨,我給你帶來幾個幫忙的,你要不要?”

        “要!有多少,要多少!”

        “三貨,你今天真夠意思!”

        “這算甚麼,有人幫忙還不好?給臉不要臉,死了讓狗舔。”

        大壯高興得直笑,其他人臉上也綻開了花。大壯扭回身,給眾人分配任務,指揮他們分散開,根據地形,佔據塘邊有利位置。

        大壯剛把他的人馬佈置好,信用社主任劉存祿來了。老劉今天也換了打扮,方圓幾十里聞名的財神爺,穿了一身黃不拉唧的破舊衣服,襯衣像是從東米市廢品收購站揀來的,腳上的三接頭皮鞋不見了,換上一雙泥水不怕的高腰雨靴。手里各抓著一只灰色人造革提包,看那提包的大小,裝滿了東西剛能讓人提得動。

        老劉順著魚塘彎過來,笑嘻嘻地走到三貨身邊坐下。

       “三貨,咱們說話不失信,說幫你的忙,就幫你的忙。”

       “老劉,你這是說得哪家話。”三貨說:“你就是不來,我也不怪你。托你的福,別人也能幫我抓住魚害。”

        老劉笑了笑,拍拍三貨的肩膀:“三貨,你真會說話。你看看這塘里的魚有多少啊,真是棒極了!三貨,怪不得遠近的人們都說你是黑疙瘩村里的頭號大能人。今天一看你這塘魚,我算是心服口服了。三貨,似你這樣的能人,我不貸款扶持,又該扶持哪個。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

        “所以說嘛,如果你還想貸款發展事業,儘管跟我劉存祿說。三萬五萬,十萬八萬,你儘管開口就是了。多少專業戶靠我老劉發了財,十萬二十萬掙下的有得是,東堰村的董大頭就是一個有名的。我想讓誰發財,誰就能發財。三貨,你信不信?”

        “信信信。”

        “你有沒有什麽新規劃?趁現在咱們坐在一起,不妨說一說。”

        “老劉,承你的關懷啦。明年,我想貸上三萬五萬,買些貂仔養一養。聽梅玉說,有個立體養殖的辦法,能賺不少錢,我也想試試。”

        “怎麼個立體法?”

        “就是在魚塘周圍挖一串土坑,坑里堆放秸稈,澆上屎尿,讓秸稈發酵腐爛,裡面養上蚯蚓。魚塘上面架木板,板子上壘雞窩,雞窩上面放著養貂的蛔印ku吃蚯蚓,魚吃雞糞,貂吃雞肉,人穿貂皮。”

        “呵呵呵,梅玉這姑娘的鬼點子挺多的。我支持你,你貸款三萬五萬我也給。”

        “老劉,我的立體養殖搞成了,送你一頂貂皮帽子。”

        “送不送都行。其實,我戴那東西干嗎?熱烘烘的,戴著容易上火感冒。家里的箱子里扔著十來頂沒人戴,都是其他村的養殖戶送的。三貨,貸款的事就這樣說定了,什麽時候要用款,找我填張貸款申請表,餘下的事你就甭管啦。”

        三貨壓低聲音說:“我還按百分之十給你回扣。”

        他們正熱烈地討論生財之道,吳德新和江天盛來了,他們穿著公家制服,戴著大蓋帽,挺威武的。他們看見三貨正與老劉熱烈交談,就沒有過來湊熱鬧,遠遠地向三貨招了招手。吳德新還意味深長地眨巴眨巴眼睛,三貨心領神會,也向他眨巴眨巴眼睛。

        二人選了個合適的地方站下。四周都是黑疙瘩村的村民,站在他們前面的是一群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她們的興致很高,唧唧喳喳議論著各式各樣的話題,包括塘里蹦起來幾條大魚,某個小夥子的長相和家世。聊著聊著,她們發現背後站了兩個儀錶堂堂、身姿威武的大蓋帽,噰喳喳的議論聲便逐漸消退下去,悄悄回頭看帥哥的多起來。

        小吳小江很快察覺到這一點,更高地挺起了胸脯,更凹地收回了腹部,擺出一副不屑於理會這幫村姑的姿態。不過,每當一個漂亮村姑扭過臉蛋兒的時候,他們的雷達光束立馬罩定了她。等她扭回頭之後,雷達光束就罩定她豐滿的臀部。爲了穩定上下游移的情緒,他們都背轉了雙手,手腕富有節奏地來回彈動,手里抓著的玻璃纖維編織袋富有節奏地輕輕拍打著自己的屁股蛋。

        過了下午一點,衛生檢疫員龐利穿著白大褂趕到魚塘邊,除了帶來幾隻玻璃試管和一把手術刀,還帶來一隻大得可怕的尼龍網兜,估計是用蚊帳改成的。他跳下車就徑直向三貨走來,滿面春風。他的出現引起老劉不安,他憂心忡忡地盯著那隻大網兜,暗自把它跟自己的提包做了一番比較,不由得懊悔起來,提包太小了。

        說話間,狗狗帶著一位風流倜儻的青年男子出現在魚塘邊,這位男子身穿筆挺西裝,紅潤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紅藍白三色領帶,頭髮泛出油光,烏黑烏黑的,不用摸也知道肯定非常柔軟,微風掀起了幾道黑色波浪。他戴著一副銀邊自動變色眼鏡,挺直的鼻樑,剛毅的嘴角。他一出現,立刻在村民中間引起一陣騷動,大家都被他的風度震驚了。他卻絲毫不為人們的驚羨所動,只是透過淡灰色鏡片,將周圍景象迅速咔嚓咔嚓攝入眼簾。

        這位倜儻青年就是晉陽大地赫赫有名的記者夏滬州,他雖然同老劉、龐利、吳德新、江天盛同出於一個祖宗奇拉和麗拉,但進化到他這一輩,卻猛地基因突變,發達起來。從此,在智力上同其他人拉開了檔次,只要隨便找一份省報,就知道此人不同凡響。

        他寫起文章來極快,有幾篇刊登在省報頭版頭條的長篇報導,都是他略動心思一揮而就的。他有一套獨特的寫作手法,名曰“各類文章快速構思法”,    採訪時從來不做大篇記錄,只是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畫一根橫線,一根豎線。橫線叫X軸,豎線叫Y軸。一邊聽人敘述,一邊將時間、地點寫在X軸上,將任務、事件、變化過程寫在Y軸上。接受採訪的人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還以為他漫不經心地亂畫呢。等到採訪完畢,他便將兩根軸上的各點內容用細線連接起來,形成一幅座標圖,再根據自己的意圖,發動腦細胞,將各個交叉點逐一寫開去,一篇生花文章就魔術般產生了。舉例來說,他去年採訪郝三貨時,把三貨養魚的時間、地點寫在X軸上,把三貨、狗狗、大柱、鐵鐵、梅玉、小三三寫在Y軸上,腦細胞動了不到十分鐘,就寫出這樣一段文字:


    黑疙瘩村有一個養魚專業戶名叫郝三貨,他養魚的本領遠近聞名,去年承包了大隊的四個魚塘,當年收穫各種淡水魚2000000公斤,獲純利100000余元。他和妻子陸梅玉、兒子小三三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支部書記郝狗狗的領導下,在村里的積極分子大壯、鐵鐵、二乖等人的幫助下,終於取得了可喜的好成績。


        這篇報導一出來,幾乎把三貨嚇傻,但他面對這個問題,又有什麽辦法?到報社去糾正錯誤嗎?頂多得到一個抱歉的解釋,其原因僅僅是夏滬州的座標圖出了點小差錯,細線把三貨和梅玉、小三三連成一家人了。至於那些數字,極有可能是印刷廠的排版工人高度近視,他們往往對0不大重視,1958年大躍進那陣子,還在小麥畝產數字上添過三個0呢。

        然而,眾人照樣對記者格外尊敬。記者號稱無冕之皇,可以隨意給人以恩賜或懲罰,村民們又敬又畏。如果他把誰的醜事鼓搗出去,那個傢伙一準倒楣;如果他把誰的好事鼓搗出去,那個傢伙就算交上好吡恕

        夏滬州祖籍上海,除了愛吃用濃油赤醬烹飪的炒圈子豬大腸,還特別愛吃魚。他對如何使魚由塘中走向廚房,再走向廁所的全過程,有精深獨到之研究。就拿眼前這個魚塘來說,在那青綠色的水漾滿一塘時,他便知道塘里的根根底底,由下而上分層游動著鯽魚、青魚、鯉魚、鯿魚、草魚、鱅魚、鰱魚。啟明初上,或銅鉦西墜之時,便是釣它們的的好時候。遇到濛濛細雨天,披一件斗篷,在清風雨絲中獨釣,更有異樣之情趣。對付住在水底層的魚,需用肉餌,如蚯蚓、青蝦、小塊豬肉、白蛆、螞蚱,并拋窩食引誘,待到魚群齊集窩食附近,再垂下丸形鉤或馬鐙形鉤子,可保萬無一失。釣草、鯿、鱅、鰱,只需在鉤上懸幾片苜蓿葉子,便可提魚出水。釣魚時,或用手竿,或用海竿,或長竿短線,或短竿長線,或挪威產的魚鉤,或日本產的魚鉤,或紡錘形墜子,或條形墜子,皆有講究,因水制宜,因魚制宜,掌握了全部招數,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

        及返,將獵物往廚房的水池里一扔,嬌妻愛女不免來一場驚歎。接著,系了圍裙,剝鱗剖肚,斬頭掐尾,或清蒸,或乾爆,或焦餾,或紅燒,噴香地端上桌來。加幾杯美酒,英雄氣概,溫暖人生,聚於一桌。如果等不及了,索性學小日本的辦法,用快刀將活魚切成薄片,蘸著醬油芥末生吃一頓,也不失蠻荒野人的風格。

        夏滬州既然能從魚身上得到這麼濃的人生樂趣,狗狗給他一打電話,他立馬就來了。此刻,他把魚塘上下景況在極短時間內掃視完畢,邁著優雅的步子向三貨走來。他的貓步是喜歡東施效顰的村里小夥子們怎麼學也學不會的,他向前走的時候,不時舉起右手,用中指一次又一次將垂到額際的綹髮掠向後方,似乎阻止他前進的最大障礙就在自己頭上。

       “啊--------------”夏滬州抒發著感情,揚起雙臂:“今天這個場面,實在是太動人了。瞧瞧這場面!黑壓壓的人群,如血的太陽,使我想起歷史上著名的滑鐵盧大戰,那場大戰的場面也是如此肅穆、悲壯。臨戰前的氣氛使人心弦欲斷!而且,這場大戰的意義,絕不亞於滑鐵盧大戰的意義。那次大戰決定了普奧俄聯軍的勝利,而這場大戰則要決定我們偉大的養魚專業戶的勝利!那場大戰的雙方,在戰前都是毫無勝利把握的;而今天的這場大戰,是穩操勝券的,敵軍已成甕中之鼈。瞧哪,我們的統帥,坐在高高的堤岸上,就像庫圖佐夫當年坐在伏爾加河高高的堤岸上一樣,俯瞰著他即將縱橫馳騁的戰場,在他身旁,插著那把著名的德利匹斯利劍,這樣的場面真讓人鬥志昂揚。”

        三貨先是把腦袋埋在腿板中間,儘量不讓記者發現自己,他一向害羞,尤其怕見媒婆和記者。不料,他藏也藏不過,還是被記者發現了,只好抬起頭來。聽了夏滬州一通議論,他翻起眼皮,茫然望著記者。甚麼化鐵爐大戰?他根本不知道。又聽到記者扯到甚麼統帥坐在高高的岸上,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因為統帥打了勝仗以後,都必須重重賞賜那些給他賣命的人們,賞得少了都不幹,過不了關。至於那把甚麼奪利死皮利劍,誰知道是個甚毬樣子的東西,身邊插的明明是二乖給做的魚叉嘛。


 

統帥身先士卒  眾英雄會戰魚塘

 

        下午四點,塘水只剩下一尺來深;五點,剩下半尺來深;六點,抽水機的龍頭全部露出水面,那只包著防塞網的龍頭咕嚕咕嚕咕嚕一陣響,水抽乾了。三貨起身拉了電閘,電動機的轉子利用慣性轉了最後幾圈,安安靜靜停下來。

        太陽已經西沈,晚霞一片血紅。天邊是紅色的,樹梢是紅色的,人們的臉是紅色的,眼睛也是紅色的。在魚塘四周,紅壓壓站滿了披著紅色晚霞的人,有準備的已將武器出手,無準備的人對著大魚驚叫。人們的表情都是嚴肅認真的。

        大壯緊握著抄網,臉上一派決一死戰的神色。兩個站在他身邊的工人也兇狠萬分。大壯的婆姨翠花已經悄悄把一條活該送命的鰱魚踩在腳下。吳德新和江天盛的雷達火力不再射向村姑們的豐滿屁股,而是射向魚塘里翻滾著的魚群。老劉半張著嘴發愣,沒想到三貨能養出這麼多肥魚。狗狗喜歡常年披在身上的軍綠褂子不知哪里去了,上身赤裸,露出一身疙瘩精肉。記者夏滬州匆忙解開西服上那顆唯一鑚入扣眼的扣子,這個混蛋扣子,今天不知為何特別難解。人群里已經看不到衛生檢疫員龐利的白大褂了,那件職業服高掛在樹衩上,小夥子已在塘邊露出粉突突一身好肉。

        魚塘里的情景令人吃驚,水幾乎沒有了,塘底是濕乎乎的泥漿和水草,魚塘里所有的活著的東西,原先隱藏在青綠色水裡讓人一直捉摸不透的東西,不論它是美的還是丑的,是大的還是小的,是吃素的還是吃葷的,統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覽無余。黑疙瘩村的村民們,沒有料到這個平時不起眼的水塘里竟然窩藏了這麼多的活物,連三貨本人也瞪圓了眼睛。

        只見塘底白燦燦的一片,紅燦燦的一片,黃燦燦的一片。白紅黃翻騰著,打著滾,躍起來,摔下去,辟哩啪啦甩著光芒。一條紅鯉魚刺楞楞竄起來,好似要逃到天上去,眾人一片驚叫,嚇得它跌下來。一條胖大鰱魚也跳將起來,可惜身子太笨,只跳了二尺高,就肉嘟嘟地摔回原地了。從旁邊滾過來的魚們馬上壓在它身上,另外十幾條又壓在那十幾條身上,條條打著滑,哧溜哧溜扭來扭去。此處堆起的肉山平復了,彼處又堆起一座肉山。整個魚塘,到處傳來魚們吃力的喘息聲,尾巴的摔打聲,水泡的破裂聲,泥漿的攪動聲,所有的聲音一時俱發,風要來了,雨要來了,雷要來了,龍王爺要來了。郝三貨打翻了自己的一個錢櫃子,做下了黑疙瘩村前所未有的大事情!

        三貨醒過神來。

        三貨猛地從地上拔起魚叉。

        三貨步伐堅定地走向魚塘。

        人們隨著三貨,步伐堅定地向魚塘逼近。

        三貨下到塘里了。

        人們也下到塘里了。

        三貨的腳踏進泥漿里,泥漿立刻灌滿鞋子,涼陰陰刺激著他的腳心。

        三貨站住了。

        魚們就在自己腳下。他低下頭,看著這些絕望的眼睛,掙命的尾巴,可憐哀求的嘴,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好歹,它們就像自己的孩子,從小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

        三貨的身體搖晃了兩下,人們以為他要跌倒了,但他並未跌倒。他眼前發黑,一股酸味熱流從胃裡翻上喉嚨,想冒出嘴去,他強嚥下去。頭暈,昨天夜裡就暈上了,現在暈得更厲害了。他向前挪了半步,兩腿叉開,儘量站得穩些。泥漿已經灌滿了鞋,把他的雙腳焊在塘里。三貨心想,到時候了。他舉起魚叉,向一條金色鯉魚扎去。

        當他舉起魚叉時,聽到無數人喊叫,旋風颳過耳畔,但他聽不清喊的是什麽。旋風刮過去以後,三貨迷迷糊糊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瞧啊!三貨扎魚害啦!”

        什麽?

        魚害?

        魚害在哪里?

        三貨此生從未見過魚害。可是,村里村外都遍傳他的魚塘出了魚害,說魚害天天二十四小時糟踐魚兒,說魚害的模樣異常可惡,身上長著八對鰭,渾身黏糊糊的,有一對亮閃閃的凸出來的傺郏碜佑腥邅黹L,還能隨時縮小放大,尾巴翻上來像人腳,黑黢黢的嘴里長滿白森森的尖牙,比鯊魚牙還密。有至少十個人說他們親眼見過魚害:那傢伙叼著半截子魚,嘴角淌著血。最厲害的是專門往死里咬魚,咬死也不吃,只吸魚血。這個特點很像黃鼠狼,一只黃鼠狼鉆進雞窩,能把二三十隻雞全部咬死,只吸雞血不吃肉。魚害變化多端,能化身各種魚,讓人認不出來。

        三貨用魚叉扎住的那條金色大鯉魚,顏色鮮豔得要命,魚鱗就像玉石磨成的薄片。別看它的大嘴一張一闔的,模樣兒挺可憐,挺慈善,三貨卻能認出它就是一條魚害!只見三股寒光一閃,那柄被記者夏滬州稱為奪利死皮利劍的魚叉,直奔魚害腹部而去。三貨的手通過魚叉長柄,感覺到魚叉入肉時的鋒利程度,叉尖遇到魚骨,略一停頓,又插向深處。魚鰾在魚肚子里爆裂了,魚身子立刻一軟,失去了力道。當三貨確認已經扎住這條魚害時,抖動手腕,用力把它挑過頭頂。

        令旗終於舉起來了,這就是戰役打響的信號。

        統帥揮巨手,大軍向前進,我們的統帥現在就是郝三貨。

        在那氣絕身亡的金色鯉魚出現在空中時,大家聽到一個粗獷的嗓音大喊,無疑是大壯的:“沖啊!抓魚害啊!”

        他大喊著奔入魚塘,手中抄網上下翻飛,將數不清的魚抄入網內。大地在他的勇武面前略一遲疑,立刻顫抖起來。奔騰的腳步聲震撼魚塘上下,那群鑄造廠工人怪叫著殺入魚塘。翠花急忙把踩住的大鰱魚裝進麻袋,跟著工人沖進塘里。與翠花一道沖進去的不下十五人,他們按的按,掐的掐,短時間內便將一麻袋肉呼呼的東西提上岸。

        黑疙瘩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不再注意城裡男人的風采了,面對沸騰的場面,正想噰喳喳大加議論,突然感到身後襲來一股強大壓力,以至於幾個漂亮村姑來不及喊出媽呀就掉進泥漿里了,從她們背後沖出兩個威武的年輕人,大蓋帽在落日餘暉在閃著光芒,兩只寫著:

尿素

五十公斤

MADE IN CHINA

        的玻璃纖維編織袋在大蓋帽上方迎風飛舞,就像兩面衝鋒的戰旗。這兩人根本不理會美麗村姑們的連串咒駡,徑直沖入魚塘。

        南邊剛一動手,北邊立刻呼應。老劉連滾帶爬下了魚塘,一見到紅色鯉魚就往提包里裝。他深信,紅鯉魚比其他魚更吉祥,更合全家口味。龐利則專門襲擊那些半尺以上的鯽魚,他聽丈母娘說過,鯽魚肉比鯉魚肉更細嫩,尤其是那種尖吻黃腹鯽魚,更是難得的珍品,對剛生了孩子,正在坐月子的美麗性感的小姨子來說,具有立竿見影的催奶作用。今天就是玩了命,也要給小姨子抓一網兜尖吻黃腹鯽魚回去。

        在眾人與“魚害”殊死搏鬥的時候,一貫堅持英雄主義生活方式的記者夏滬州當然不肯袖手旁觀,況且他本來就是前來參戰的。他把西服掛在樹上,高高綰起襯衣袖子和褲筒,幾個袋鼠式跳躍跳進魚塘。一條蹦起來的金色鯉魚剛好落到他腳下,他叉起雙手,瞄準它猛撲上去。不料,鯉魚一打挺,他撲了個空,杵進泥漿里。他爬起來,雪白的襯衣沾滿泥漿,臉漲得通紅,頭髮也亂了。他顧不上整理,雙手做出鷹爪功架勢,重整士氣,再次猛撲上去,全身重量壓到魚肚子上,褐色魚屎從魚肛門里直接噴射到他嘴上。他氣極了,罵了幾句知識份子才罵的髒話,跳起身來,把魚狠命一摔,然後撿起來,扔給站在岸上接應的狗狗。

        戰事一起,一千六百八十八名村民便牛群般闖進三貨的魚塘里,把雜草和小魚踩進泥漿,滿塘魚全軍覆沒。

        有一支身材矮小的特種部隊也沖進魚塘,他們是村小學的學生,司令是梅玉老師。他們與先前入塘的烈女好漢們展開一場前途渺茫的爭奪戰,偶爾搶到一條大魚,便山呼著護送到岸上的柳條筐里。三貨的婆姨喜梅正坐在柳條筐旁邊,捶胸擼臂地哭罵。

        大戰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夜色降臨,頗有斬獲的人們漸漸散去,只剩下一小群人,唧唧咕咕踩著泥漿向三貨走來,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狗狗走在前頭,一見到三貨便嚷道:“三貨,這是咋搞的?你說有魚害,怎麼找也找不見?莫不是你在捉弄大夥兒?”

       “是啊,魚害呢?”夏滬州也問道:“折騰了半天,怎麼全然不見其蹤影呢?”

       “三貨,你不能這樣欺負大家吧?”老劉將鼓囊囊的提包放下,走到三貨面前說:“多少人為你辛苦了一天,連我的一隻雨靴也弄丟了,可是找不到魚害,這讓我們怎麼放心呢?找不到魚害,你這次清塘不是白費了嗎?”

       “三貨,你一定要找到魚害!”龐利態度堅決地說。

       “是啊,我們也同意。”吳德新說:“不抓住魚害,就會貽害無窮。明天重新放水養魚,它還會危害你的魚。我們一定要幫你抓到這個壞傢伙。”

       “對!我們一定要幫三貨抓到魚害!抓不到,決不收兵!”

        狗狗把胳臂一揮:“郝金金,你去把燈泡點亮,咱們來個夜戰魚塘!”

        郝金金趕忙合上電閘,雪亮的燈光照亮了眾人熱汗淋淋的面孔,照亮了狼藉不堪的魚塘。

        狗狗發出號召:“大家再辛苦辛苦,分頭去找魚害,絕不能讓那傢伙逃脫正義的懲罰!”

        於是,人們紛紛貓下腰,向那泥漿冒泡處尋去,看他們細心的樣子,怕是連一根繡花針也難逃法眼。

        搜尋了約莫十幾分鐘,只聽得三貨一聲大叫:“找到啦!”

        眾人立刻聚攏過來,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下,順著三貨那根顫抖著的手指,眾人的目光集中到一個不斷蠕動的條形物體上。

        這傢伙約摸四寸長,黑乎乎的身子,頭大,尾小,身體扁平,扭來扭去的姿勢非常難看,活像一條塗滿污泥的超級大蛆,缺乏彈性的肉體,在泥漿里扭出嚬緡咕的聲音,令人噁心。說它像鰱魚,卻沒有閃光的魚鱗;說它像泥鰍,卻沒有泥鰍矯健靈活的身體。它就像一條不知從誰身上割下的肉條,只不過會自己動彈罷了。

        這條黑不溜秋的東西扭到三貨腳下,它的頭碰到三貨,發現無法向前扭了,慢慢抬起頭來,張開扁平的嘴,那張嘴更讓人噁心,大得不合比例,裡面是粉紅色的舌頭,細密的牙齒塞了一嘴,看樣子想咬三貨一口。嚇得三貨急忙縮回腳。但它并沒有咬三貨,只是打了一個哈欠,大嘴合攏時,人們聽到滿嘴牙齒磕碰的聲音。

       “哎呀呀,這玩意兒簡直不堪入目!”夏滬州說。

        衛生檢疫員龐利問道:“三貨,這是個什麽玩意兒呢?”

        老劉說:“我看像條鯰魚。”

        吳德新說:“再仔細看看,如果真是條鯰魚,它就是魚害,因為鯰魚是專門吃魚的。”

        夏滬州說:“鯰魚有鬍子。三貨,你仔細看看,這傢伙有沒有鬍子。”

        三貨蹲下身子,仔細看了一會兒。

       “三貨,有沒有鬍子?”

       “有。”

       “看清楚了嗎?有幾根?”

       “兩根,一邊一根。”

        夏滬州說:“泥鰍是一圈鬍子,鯰魚是兩根鬍子。三貨,你再好好看,究竟是幾根?別弄錯了。”

       “讓我也看看。”狗狗撥拉開三貨,蹲下身子看了看:“沒錯,三貨說對了,這傢伙是長著兩根鬍子,一邊一根。”

   “那麼,再檢查一下它的牙齒。”夏滬州指導三貨:“鯰魚是肉食性魚類,應該有好幾排鋒利的牙齒才對。”

     眾人也想看看肉食性魚類的牙齒是什麽樣子,但它不張嘴。夏滬州吩咐道:“三貨,你扳開它的嘴。對了,就這樣扳,當心它咬了你。”

    三貨扳開那傢伙的嘴,眾人連忙伸頭去看。

   “啊哈,瞧它那滿嘴利齒,有多麼凶惡!”

   “好幾排呢,跟狼牙棒差不多。”

   “好了,好了,必定是魚害無疑了。”夏滬州說:“三貨,現在我們可以確定,搜尋已久的魚害終於落網了。”

    老劉感慨萬千地說:“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聽了記者的宣佈,眾人都直起腰來,長長吐出一口氣,顯得輕鬆愉快。老劉以手加額:“真是天助啊,我們終於幫三貨抓到了魚害!”

        眾人的眼眶里充滿喜悅的淚水,待情緒逐漸平復下去,他們開始討論如何處置這個糟踐魚兒的元兇首惡。

       “討論個毬,打殺了它罷。”狗狗說:“留著它干甚?”

       “不。”衛生檢疫員龐利說:“不如讓我提回單位,化驗化驗,看它身上含不含毒素,蛋白質和礦物質含量有多高。有沒有桿菌和金色葡萄球菌”

       “我看沒必要化驗。”夏滬州說:“這種魚沒什麽科研價值,還不如讓三貨拿回家喂了鴨子。”

       “三貨家沒有鴨子。”吳德新說:“還是讓我拿回去喂貓吧,我家那只貓最愛吃魚。”

        一直沒有開口的大壯撥拉開眾人,說:“你們羅嗦些甚麼,這麼一條臭鯰魚,吃也不好吃,看也不好看,留它撓毬!你們閃開,看我一腳把它跺進泥里打殺了!”

        說罷,沖上去一腳跺到鯰魚身上,只聽得啊呀一聲,大壯捂住腳跌倒在泥漿里。

       “大壯,你怎麼啦?”眾人吃驚地問。

       “它它它…….”大壯指著鯰魚,恐怖地說:“跟鐵一般硬。”

       “真是個沒用的人。”吳德新說:“踢一條小魚都能碰折腳趾頭,簡直是個廢物,還是讓我提溜回家喂貓吧。”

        說完,他彎下腰提溜鯰魚的尾巴。不防那鯰魚閃電般彈回身子,一口咬住他的中指。吳德新慘叫一聲,拼命把鯰魚甩開,手指上一塊黃豆大的肉卻沒了。吳德新握住手指哭起來,眾人都變了臉色。

        老劉埋怨吳德新:“誰讓你亂動手的?你剛才沒看見它滿嘴尖牙利齒嗎?這次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要是在魚塘里游泳,被它咬住你的雞巴,你家非斷了香火不可。你這冒失鬼。”

        聽老劉這麼一說,眾人都怕怕地退後。唯獨夏滬州沒有退後,有關魚類的知識,他少說也有十麻袋。他不但沒退後,反而雙臂抱在胸前,冷笑道:“哼!鯰魚算什麽?它在世界上的凶惡魚類里,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種罷了。在亞馬遜河里,有一種半尺來長的魔鬼魚,那才是出類拔萃之輩。牧人趕著牛群過河,被它們知道了,就從遠處趕來,黑壓壓一片,滿嘴鋒利的牙齒,向牛群衝過來。一噸重的牛被咬得亂蹦跶,狂叫著向對岸衝去。但是來不及衝到岸上,就被咬斷了腿。牛剛倒下,河裡就像開了一鍋沸湯,牛的周圍聚集了無數魔鬼魚,玩命撕咬,不出半個鐘頭,一頭牛就剩下一副骨架子。哼哼,鯰魚有什麽了不起的?排不上座次。”

        夏滬州伸出右手欲捉拿鯰魚,給眾人做個示範。不想那鯰魚突然反擊,張開大嘴咬住夏滬州的手腕,咔嚓一聲金屬響,把夏滬州的手錶咬下去半拉。夏滬州受了驚嚇,連退三步,要不是狗狗在後面抱住他的腰,篤定癱倒在泥漿里了。

        狗狗叫道:“三貨,乾脆用魚叉扎死這狗日的算了!”

      “石頭砸死也行!”吳德新說:“反正總得判它死刑。”

      “三貨,執行吧!”眾人要求。

        三貨沒有回答,也沒有立即執行死刑,他蹲下身子,按住鯰魚,將它抓上岸來。折了一根細柳條,從鯰魚右側腮幫子扎進去,從嘴巴里穿出來。那鯰魚渾身亂抖,三貨可不管它感受如何,照樣穿了,把柳條兩頭并在一起,挽了一個死結,掛到魚叉上,往肩上一扛,對眾人說:“我還得提回去向婆姨交差。大夥兒辛苦了一天,回轉吧。”



草叢中鯰魚揭短   夜路旁義釋魚害


        小說寫到這兒,似乎應該結束了。魚害已被三貨捉拿到案,驗明正身,只等回到家里,拖到砧板上咔嚓一刀,就此了結------任何故事,講到最後總是一個死------這個故事也不例外。但此事一波三折,並非那麼順利就能了結的。

        三貨拉了電閘,熄了燈,扛起魚叉,挑著鯰魚上路。起先,他還覺得肩膀上有那麼一點份量,走出三五十步,就覺得沒什麽份量了,回頭一看,哎呀!鯰魚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柳條圈兒空蕩蕩懸在魚叉上晃動。

        鯰魚到哪兒去了?三貨急忙彎下腰仔細尋找,一邊用魚叉撥拉開路邊的雜草,用他那雙視力2.0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掃視。朦朧的月光照射著,往回找了二十八九步,忽然在草叢里發現了那條鯰魚。

       “好狗日的,你還藏在這裡扭秧歌哩!吃你三爺爺一叉!”

        三貨罵著,舉起魚叉就要扎,只見那鯰魚輕鬆一蹦,蹦出三尺來遠。

        三貨追將過去,又要扎它,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大叫:“三貨,慢著!”

      “咦?”三貨驚問道:“是誰在叫喚?”

      “叫喚者,吾也!”鯰魚開口說道:“三貨,吾有數語要講。不知汝是否願將魚叉放下?”

      “是你叫喚?”三貨驚奇地說:“好狗日的,想不到鯰魚還會說話。”

        鯰魚憤憤不平地反駁道:“興得汝人類用腋窩認字,就興不得吾魚類用嘴說話?”

        三貨覺得鯰魚言之有理,便將魚叉放在地上,說:“你這個魚害,你有甚話說,就說吧。”

       “吾且問汝,”鯰魚扭了扭身子,張開大嘴說:“吾與汝何仇之有?何怨之有?汝竟興師動眾,不惜竭澤而漁,將吾捕獲。柳條穿之,魚叉挑之,慾攜歸之,婆姨殺之。吾一四寸小魚,慘遭荼毒。吾今死生操於汝手,料難留命,垂死之際,吾定要抗爭!吾有數疑,將一一道來,汝願作答否?”

       “你有甚疑問?”

       “汝願回答,吾便提問。吾若胡攪蠻纏,不肯回答,吾情願就死!汝若理屈詞窮,被吾問倒,可否留吾一命乎?”

       “也罷。我就聽聽你問些甚麼。只是不許拖時間,膽敢跟我搗亂,當心你的狗頭。”

       “何須多慮。”鯰魚冷笑道:“汝一六尺大漢,又有魚叉利器,尚俱吾四寸小魚乎?”

        三貨臉紅了,說:“你少咬文嚼字行不行?就像那個爛記者,放得盡是讓人聽不到的洋屁。他放洋屁,你放古屁。這不是成心欺負我這個小學生嗎?”

       “非也,非也。”鯰魚急忙說:“古語乃吾習慣用語,一時難改,汝擔待則個。”

       “不行!”三貨梗著脖子道:“要說,你就說我能聽懂的大白話。要不,我就不準你開口。”

        鯰魚憤然作色道:“既如此,吾誓不改半句也!汝有說話自由,吾亦有說話自由。文學大師,諾獎得主,尚且允許別種流派滋生蔓長。而汝一孤陋寡聞村夫,竟不許吾以祖傳方式說話,心胸何其狹隘,作風何其霸道。汝這等促狹小人,吾羞於面談。汝既不能容吾言論自由,便速速殺吾!”言罷,伸出一顆扁頭,挺直了四寸身子,靜候三貨下手。

        三貨被鯰魚的骨氣震驚了,不由得羞紅了臉。幸而天黑,料想鯰魚看不見,便說道:“罷罷罷,我也不強迫你了,你就放你的古屁吧。有話快說,我婆姨娃娃還在家等我呢!”

       “吾有兩疑。”鯰魚說:“一疑,汝縱眾人到魚塘哄搶,心甘情願乎?”

       “心甘情願。”

       “既心甘情願,為何暗自狠罵眾人?”

       “誰罵他們來?”

       “果未罵乎?”

       “甚時候罵了?”

       “眾人在塘里狼奔豕突,汝暗自萬般詛咒,雖然不像喜梅那般嚎喪,切齒磨牙之聲,吾亦聞之。”

        三貨無奈,只好承認道:“好,就算我罵了。”

       “足見汝絕非心甘情願。”

       “嗯,不是心甘情願。”

       “此事蹊蹺。”鯰魚說:“汝堂堂莽漢之軀,浩浩男兒之氣。進則為國建功立業,退則為家維持溫飽,何求於人?奈何將好端端滿塘肥魚,讓眾人盡情搶去,難道非得如此不成?”

       “他們不來搶,我也得給他們送去,還不如讓他們自己來搶個痛快,也省得我低三下四給人家分頭送去,看他們的腚臉。”

       “吾不信汝危言聳聽。”

        三貨吐了口唾沫,輕蔑地對鯰魚說道:“你一天到晚鑚在水塘里,懂得些甚?現在干什麽事不得燒香拜佛送禮?不鋪出條人路子,能行嗎?就連村黨支部書記狗狗也得鋪人路。他妹妹海花進太原化肥廠當工人,狗狗一次就送給廠勞資科長兩麻袋大米。狗狗都得這樣做,我就能特殊化了?去年送出去的魚,差不多也是這麼一塘魚。我們人間做事的道理,就算跟你說上一輩子,也說不清。”

        鯰魚不服氣,又道:“狗狗是汝頂頭上司,汝巴結溜鬚他,在情理之中。他人離你甚遠,與汝何干?何必非得巴結溜鬚?豈非多此一舉乎?”

       “這你就不懂了。現在社會這麼發達,離得遠近都一樣。說不定,越是離你遠的人,越是管著你呢。比方說,那個穿白大褂的後生龐利,他要是說魚肉裡有毒,有霍亂菌,不許我賣,我就一斤也賣不了,只好臭了扔了。硬賣,他就沒收,還要罰款。不服他罰款,他就送我進班房。上次就嚐過他的厲害。那幾個城裡人也一樣,不管哪個,只要伸出一根小拇指擋路,我就寸步難行。你說,我不孝敬他們能行?”

        鯰魚被三貨問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上來。頓了片刻,又問三貨:“有權有勢之徒,汝理應孝敬。大壯乃無權無勢之潑皮,汝何必孝敬?”

        三貨說:“大壯也有他的厲害。他婆姨翠花跟狗狗搭了幾句騷話,讓他聽見了,差點兒沒把翠花揍死,還要用鋤頭鋤狗狗。幸虧翠花死死抱住他的腿,左求右求,才沒有鋤成。平時他想幹甚幹甚,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毫毛。郝金金和鐵鐵嫌他太壞,在支部會上提出來整一整他,他就揚言要用炸藥包滅了郝金金和鐵鐵的九族,你說兇也不兇?對這種東西,我不讓著他,能行嗎?這回要是不讓他裝走幾麻袋魚,我那幾個魚塘早晚被他撒上1605農藥,你還活個屁!”

        鯰魚嘟囔道:“便是撒了1605農藥,倒也從此天下太平。吾等魚類雖亡,爾等人類亦不得食魚肉也。”

       “你喃喃甚哩?”

       “吾認為魚類中毒身亡,強似入醃臢之輩肚腹百倍。大壯撒1605農藥,並非全是壞事也。”

       “你胡說八道些甚哩!”三貨叫道:“跟你這蠢材真沒甚道理可講的。我不讓他們把這一塘魚搶了,我那三塘魚能保得住嗎?”

        三貨以為他這一段話能把鯰魚的嘴堵住。不想那鯰魚聽了,反而揚起一顆扁頭,鼓起兩片胸鰭忽搧著大笑。

       “哈哈哈哈,吾今探得一疑之底也。原來,汝此番放縱眾人哄搶滿塘魚,實乃精心策劃,好計!好計!吾原以為三貨是個憨厚老實八交之人,不意汝竟如此狡詐。好計也,好計也。”

        三貨正想辯解,鯰魚卻不顧他,只管說道:“吾今細心分析,方知汝用計精妙,令吾歎服。容吾將汝用計之妙抽絲剝繭,一一道來。

       “汝既養魚,而魚之歸宿,必在人肚腹也。故好利之徒,終日挖空心思打魚塘主意。汝有求於人,有懼於人,不得不孝敬彼等,送乃送,搶亦送,終究必須送,不如縱人來搶,費其力而省汝力。此乃用計之一妙也。

       “汝若大筐大袋送魚上門,索賄之事,便唯有天知、地知、汝知、彼知,世人不得而知矣。倘若彼等吃魚之後仍然與汝為難,汝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汝今開塘縱搶,彼等好利之徒逶迤而至,曝醜於天下,汝不吃暗虧。此乃用計之二妙也。

       “汝既遭搶,世人無不視之為遭難,剝皮剔骨,吸血剜肉,為汝歎息。俠士為汝激憤,師生為汝不平。而汝端坐塘岸之上,駕馭眾人情感于掌中。汝舍去一塘魚,博得天下君子十倍同情。此乃用計之三妙也。

       “此番哄搶過後,好利之徒必稍事收斂。如其再刁難汝,勒索汝,正人君子必攮拳捋袖,為汝鳴不平於報社法庭矣。此大勢既成,汝得以從容不迫起網於另外三塘,正所謂捨車保帥之策。汝雖下得一手臭棋,此計卻耍得精熟。此乃用計之四妙也。

       “夫一計竟有四妙,足矣!更何況,汝已將來年承包、立體養殖貸款、檢疫、工商,各道關節打通,豈止五妙、六妙、七妙、八妙乎?汝有此韜略,吾欽佩之極,今願納脩十束,拜為上師。汝肯收徒否?”

        三貨聽了鯰魚一番馬屁誇,早喜得抓耳撓腮,又見鯰魚要拜他為師,更得意起來,說道:“行啊!不過,你可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請講。”

       “據說你們鯰魚專門吃魚,是個魚害。你既然願意拜我為師,今後不準再吃我一條魚。”

       “吾師聽稟。”鯰魚說:“吾師指鯰魚為魚害,謬也。世人傳言鯰魚為害,無非是因鯰魚體貌醜陋,且繁殖不旺。觀之,則生厭惡;飼之,則乏效益。故而心上不滿,誣指為魚害。吾雖吃魚,試問,世上又有多少魚不吃魚?大吃小,強吃弱,眾吃寡,規律使然。鯉魚雖美,在水中卻兇過鯰魚十倍,此情吾師知否?吾區區一條四寸小魚,尾不能摧堤決壩,口不能儘吞山河。平日潛居泥穴草根之下,偶爾出游,尋得一半條小魚細嚼慢咽,鯉群一來,便閃身入穴,良久不敢複出,如何竟成了魚害?祈吾師為弟子平反正名,翻此冤假錯案。”

        三貨打量了鯰魚一番,覺得它說得也沒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大蝦吃小魚,大魚吃大蝦,互相吃。世上的動物,有幾個不吃別的動物。人不也是見甚吃甚嗎?前段日子,因鼠患嚴重,有專家在報紙上號召大家吃老鼠,說中國有三四十億只老鼠,抓來吃了,頂得上八萬多頭牛。人都這么凶惡,不能說人家鯰魚吃上幾條小魚,就是魚害了,這不公平嘛!想到這里,三貨便說:“鯰魚,你聽著,從現在起,我給你平反了,往後不再拿你當魚害對待。你就放心地回塘里去吧。”

        鯰魚問道:“吾師不與眾人開會研究,便制定這一方針。汝果有一言定邦之權力乎?”

       “一開會,肯定又要窮扯蛋。趕到猴年馬月統一了意見,人們早把你們鯰魚都殺光了,到時候給你平反昭雪,開追悼會,有毬的用處。我今日給你平了反,回頭再告訴人們。他們聽便罷,不聽,我也不會讓他們打殺你。你聽清楚了吧?”

       “聽清楚了,謝吾師恩典!”

       “謝甚哩。”三貨說:“你還有沒有要說的了?要是沒話說了,咱們就各回各家,我放你回魚塘。”

        鯰魚說:“弟子方才已探明一疑,尚有一疑不明。但不知當問否?吾師不嫌弟子羅嗦,吾便提問。吾師若嫌弟子饒舌,弟子便不問。”

        三貨向來見不得人吞吞吐吐,說:“鯰魚,明人不說暗話,你有甚話想說,就說。再扯蛋,我可走了。”

        鯰魚連忙說:“吾師休走,弟子問汝一事!”

       “甚事?”三貨又蹲下來。

       “昨夜斗轉星移之時,吾師偷偷摸摸在魚塘所做之事,卻是為何?”

        三貨打了個愣怔,差點兒跌坐到地上。

      “我昨夜甚麼事也沒做呀。”

      “吾師休得瞞人。昨夜兩點,吾親見汝將電燈泡熄滅,摸回村去。半袋煙功夫又摸將回來,攜來一網一筐,將網………

      “噓!”三貨急忙制止鯰魚說下去,他扭頭看了看四周。

      “吾師不必擔心,此處僅吾等二人,並無他人。”

      “你他娘的知道啦?”三貨壓低嗓門問道。

      “弟子已知汝扛去滿滿一筐活魚,但不知為何。抑或賣掉為吾師母喜梅購置一套毛料西裝精心打扮乎?”

       “你不要瞎說。我家婆姨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吾不信,汝夫妻恩愛,豈能相瞞乎?”

       “女人嘴碎,我怕她圪吵出去,也就沒有告訴她。我把那筐魚藏到房後頭的地窖里去了。”

        鯰魚咧開大嘴笑道:“原來如此。吾師對師母打埋伏,想必是另有風流所愛。但不知吾師相好是哪位?是村東的細腰大屁股二丫頭,還是村西的高奶子瓜子臉翠萍姐?”

        三貨出了滿身大汗,急忙分辨道:“鯰魚,你扯到哪去了。我郝三貨偷偷撈了那筐魚,為得是不讓狗日們的全搶了去。為得是把那筐魚賣了,買些禮物回來謝幾個好人。你說,梅玉老師幫過我多少忙?二乖幫我出過多少力?小三三幫我做了多少好事?人家為我操心出力,送這送那,要過我一文錢沒有?一文也沒要過,一條魚也沒要過。我欠下人家這麼多虧情,能不補報嗎?我撒網時心里唸叨:魚呀,不是我有意撈你們。明天,你們老老少少就都遭殃啦。不這樣也不行啊,你們就體諒我的難處吧。我今夜只撒四網,四網下去,有幾條算幾條。給梅玉老師一網,給二乖一網,給四大娘一網,給小三三一網。要是他們有福分,網里的魚就多。沒福分,網里的魚就少。魚們,你們就看網吧。我一邊說著,一邊就撒下網去,每網都沒有落空。”

       “吾師且慢!”鯰魚打斷三貨的話:“汝方才說撒了四網,無半句謊言乎?子曰:民無信不立。吾師可知否?”

       “你這個臭魚精!”三貨只好坦白:“剛才是我說漏了一網,其實撒了五網。不過,最後一網盡是些小魚和泥鰍。”

        三貨不好意思再說下去,看到鯰魚那雙倭恋难劬Γ肫鹉莾煞鈦砺凡幻鞯男拧啮T魚滿嘴古屁的風格分析推斷,那兩封信定是它寫的。但他又不好意思問起,怕鯰魚笑他腦子笨。

        三貨說:“鯰魚,你再沒有要說的了吧?我這就把你放回魚塘,我也該回家去啦。”

        鯰魚說:“承蒙吾師厚愛,弟子感激涕零。弟子不忍返回慘遭浩劫之家,決意遠走他鄉,與天下命乖咤恐值芙忝茫沧鱿鰸h之遊。弟子日後倘遭不測,吾師勿念。吾師乃人類,聰明睿智,萬種手段,皆高出吾類億萬倍之上。天下資源精華,已盡被汝人類佔有,吾類只能尋覓一縫一隙,苟延殘喘而已。吾師可將弟子向空中高高拋起,吾將去也。”

        “那你不就摔死了嘛!”三貨不肯。

        “吾將生雙翅而去。”鯰魚催促道:“吾師速速拋之!”

        “好吧。”三貨將信將疑地看了看鯰魚,提起它的尾巴,望著那星光隱約的夜空,使出吃奶的力氣,將鯰魚拋上天去。

        等了好幾分鐘,聽不到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鯰魚是掛在樹梢上了,還是飛走了,三貨不知道。他提著魚叉,順著小路向家走去。

        三貨明白,真正的魚害,并非那條滿口子乎者也矣焉哉的四寸鯰魚,而是深藏在每个人心里的貪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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