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作協主席、湖北女作家方方的中篇小說《軟埋》自去年八月出版後,雖然受到了各界的廣泛好評,卻也遭到了國內離任高官和左派文人們連篇累牘的批判圍剿,大有借批判《軟埋》發起一場新的反擊文化界“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的勢頭。在一系列批判文章的推動和高層的“關注”下,《軟埋》被查封下架,成為中國最新的一本政治禁書。這些批判文章有兩個特點:作者仍是從黨性出發而不是從人性出發看待土改運動中出現的重大缺失和血腥殺戮;文章的遣詞用句、思維邏輯頗有文革餘韻,讀來恍如穿越到了文革。在這些批判圍剿文章中,份量最重也最“權威”的兩篇由兩位離任高官撰寫:由前中組部部長張全景撰寫的《〈軟埋〉是新形勢下意識形態領域階級鬥爭的反映》(簡稱張文),由退役上將趙可銘撰寫的《〈軟埋〉是對土改的反攻倒算》(簡稱趙文)。張文的核心是“過去常說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這是有道理的。現在第一代的(階級敵)人不在了,第二代、第三代還在,我們絕不能放鬆警惕。西方搞顏色革命,搞和平演變,這些人就是內應。里應外合,弄不好是要出大問題的。”趙文的核心是“要學習鄧小平同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批評《苦戀》、《河殤》等錯誤作品的鮮明無產階級立場與徹底的唯物主義的態度”。這些話一語道破了作者們批判圍剿《軟埋》的根本目的:阻止人們回憶起中共在土改中的錯誤,掐斷激起“顏色革命”或促成“和平演變”的一大原動力,防止動搖中共統治的根基。
《軟埋》的故事梗概 “軟埋”指人死後將遺體直接埋進泥土裡,沒有棺材,甚至連包裹遺體的蓆子也沒有。一個人如果是含怨帶怒而死,不希望有來世,他/她就會選擇被“軟埋”。《軟埋》的敘述主線圍繞着川東地主胡如勻的女兒、大地主陸子樵的兒媳胡黛雲(後改名丁子桃)大半生的不幸遭遇展開。她的故事一開始就駭人聽聞:當陸子樵清晨聽到包括家眷在內,一大家子人都必須去祠堂接受連續一個禮拜的批鬥後,整個家族的人,不論是老爺少爺,還是管家傭人,最後都選擇了一起去死。在吃過了最後的一頓晚餐後,“他們各自在花園中為自己挖好了坑,相互之間並無言語,不說再見,只是各自一仰脖,喝下了早已備好的砒霜,然後自己躺進坑裡”,沒有棺材,是為“軟埋”。 按照陸子樵的事先安排,胡黛雲在軟埋了所有自殺者的遺體後出逃。她在出逃途中落水,被救後的五十多年裡一直失憶,卻在潛意識裡烙下了對土改中娘家、婆家遭受殘酷鬥爭的深深印記,並始終生活在恐懼中。作者特別為她設計了一個“她的靈魂不在現世”並失語的狀態,讓她的靈魂跌落到“十八層地獄”。在她的靈魂從“十八層地獄”逐層向上攀爬的過程中,她的記憶逐漸恢復,一步步還原了陸子樵、胡如勻、李蓋五三個川東地主家庭在土改中被殘酷批鬥、被迫全家服毒自殺或全家被餓死的恐怖場景。 《軟埋》故事的副線圍繞着丁子桃和吳家明的兒子青林對父母過去經歷、祖父/外祖父家家世的調查展開,青林以死去的父親留下的日記為線索,最終查明了吳家明的父親是山西的董姓地主,董家也在土改中慘被滅門。對這四家不同省籍的地主家庭在土改中相同的悲慘遭遇,書中青林的同學尤忠勇的話發人深省:“很多人認為:改朝換代、穩固江山,這(指土改中的濫殺)是個必然過程。只是,我們也可以自問一下,必須這樣殘忍嗎?” 各種主客觀因素影響下的土改運動
宏觀因素、國際環境 土地改革是中共的立黨之本,所以中共建政伊始即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大規模的土地改革運動。土改運動是中國兩千年封建史上首次全國性的對最基本的農業生產資料—土地的所有權進行剝奪和再分配,關乎到當時中國大多數人口的最根本利益,不可能“溫良恭儉讓”地進行。另一個造成土改運動過火和急於求成的重要因素,是當時事關中共國運的“抗美援朝”戰爭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若中國志願軍戰敗,“聯合國軍”進入中國,剛剛撤退到台灣和仍滯留在大陸西南和西北地區的國軍勢必全力配合聯合國軍大舉反撲。在這種嚴峻的國際國內大環境下進行的土改運動,必然是高壓血腥的,因為惟有迅速讓成千上萬無土地的“翻身農民”分到土地和地富分子的財產,他們才會支持中共新政權,才甘願為了“保衛勝利果實”拿起槍反擊“聯合國軍”和國軍,“誓死捍衛”中共新政權。
土匪猖獗、形勢複雜,報復“還鄉團”《軟埋》寫道:故事發生地川東一帶土匪猖獗、形勢異常複雜,為了震懾土匪及資助土匪者而大規模殺人。其實在各地的土改運動中,還有為報復地富武裝“還鄉團”殺戮土改幹部、“翻身農民”而大規模殺戮地富分子及家庭成員的歷史。 領導土改者的政治水平低 《軟埋》中參加過土改的軍人在事隔幾十年後吐露真言:“打仗我們打了多少年,可誰也沒幹過土改。也不懂法治,當然也沒人跟你說過,萬事應該(講)法治。大家開會,說這個人該殺,就殺了。或者是,土改組長聽到反映,說某人很壞,該殺,也就決定殺了。基層的領導,自己也不懂什麼,政策水平很低,光想着要為窮人說話辦事,並沒有多想想,窮人這樣做對不對。”類似的情況在中國各地都有發生,據不完全統計,在土改運動中沒有經過法院審理,共殺掉了兩百多萬地富分子和“反動土豪劣紳”。 無序無助,殘酷血腥的土改 在上述幾項因素的制約下,土改常常在脫序甚至無序下進行。《軟埋》除了寫陸子樵一家服毒自殺,還寫道:在批鬥中,胡黛雲的二娘和嫂嫂都被點了“天燈”,慘叫了三天三夜。地主家庭的成員“唯一的活路就是去死,不然會活得比死更難看。”“無論你們(地主家庭的成員)用怎樣的方式(保持)低調,你們都一樣沒得好死。”“分完浮財,(地主)陳老爺一家被槍斃了。村里人來分搶(陳老爺)家的女傭,村組長要了(女傭)紫燕。他家二兒子是傻子,紫燕當了他的(二)兒媳婦。” 歷史不應被“軟埋”,往事並不如煙 作者在《後記》中特別指出:“我的這部小說,…是提醒人們,我們曾經經歷過什麼。”“你不需要(知道)真相,但歷史卻需要(知道)真相。”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了解並反思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錯誤,是人類從愚昧和落後走向文明和進步的源泉。讀完《軟埋》後筆者的最大感觸是:當肉體被軟埋後,當仇恨和偏激都成為歷史後,後人們的責任,是使那段悲慘的歷史不再繼續被“軟埋”。 然而,在中共仍然是執政黨的中國,對土改運動的全面客觀研究,至今仍然是中國現代史研究的一大盲區。胡黛雲的失憶不僅僅是她個人的失憶,而是整個國家民族的集體失憶。時光荏苒,參與或經歷過土改運動的人正在逐漸離開這個世界,挖掘土改中被湮沒、被“選擇性遺忘”的那部分歷史,猶有緊迫性。只有從不同的角度回顧和反思土改運動,只有把土改中被長期隱瞞的真相公諸於眾,讓後人知道這段歷史的全貌,才能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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