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众生相之一------------陈侠南先生与文杜英先生
陈侠南先生,零陵师范(后为零陵师专)语文老师。在零陵地区语文老师中,其名如雷贯耳,因为他是语文教学第一块牌。其国文根底深厚,口才了得。听他讲课,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甚至连他的课堂外有人路过,也有的被吸引得迈不开步,屏息静气,驻足聆听,直至下课。
他如此才华,却孓然一身,除开上课,他闭门谢客,缄口无言;与他人擦身而过,也视而不见;别人劝他续絃,他一概拒绝;病了也是一个人抓把米放进热水瓶,冲一壶开水算是熬稀饭;哪怕是大年夜,好心的同事敲门相邀,他都熄灯闭门,不做应答。在茫茫人海里,他选择踽踽独行,对大千世界,他连冷眼都不瞧一下。
可是,“文化大革命”前的陈侠南先生,并不如此。
“文化大革命”前,他有恩爱的妻子文杜英先生,有一女二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陈侠南先生和文杜英先生是大学同学,毕业于解放前的“国立师范大学”(此校在解放初按文理和工科两套帮子分成为湖南师范学院和湖南大学),1949年大陆解放时,他俩在台湾教书。据说陈侠南先生当时还是一大学教务长。50年代,他俩因为思乡,也许还想报效故土和人民,绕道香港,回到大陆。当时被誉为“爱国行动”,受到欢迎。可是以后,象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只是受控制,被改造,被使用的对象,更何况,他们还有“敌特嫌疑”呢?
到了“文化大革命”,毛伟人的巨手一挥,“搅得周天寒彻”。在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文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的口号的鼓动下,人性中的“恶”疯狂猛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陈侠南先生和文杜英先生被揪出来了,无知无畏的“革命小将”们神气十足,气焰万丈,逼他们承认自己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不承认就每日被批斗,挂黑牌,挨打,示众,抄家......(其实,要违心地是承认了,更是死路一条)。当然他们早就不配站上讲台为人师表了。牛鬼蛇神都失去了自由,只有被管制,做苦工,挨批斗的份。更糟的是当时“红卫兵小将”比起“触及灵魂”, 似乎 更热衷于“触及皮肉”。好像皮鞭的挥舞更具革命的威风。一天,一位“红卫兵”头头,突发了“革命”的狂热,领着一帮“小将”们,“英勇而忘我”地猛打文杜英先生,可怜的文杜英,本来体弱,又有结核病,被打得昏迷过去,还被骂作“装死”!被提脚在地上倒拖!还拳脚相加!直至她奄奄一息,“小将”们有点慌了,才把她送到医院。
陈侠南先生得到妻子命悬一线的消息,心急如焚,向管制他的“小将”和有关领导(当时大概是革委会吧)请求见妻子一面,然而却遭到冷冰冰的拒绝和严厉的喝叱......。
文杜英先生就这样死了。陈侠南先生也死了,------他的心死了。他挚爱的妻子,善良文弱无辜的文杜英竟被如此摧残毒打致死,他永远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从此,他万念俱灰,什麽也不在乎了,他看透了这个冷酷无情的不平人间。
善良文弱而柔韧的文杜英先生,作为妻子,她温柔善解人意,与丈夫同心同德; 作为母亲,她对儿女不失呵护和管教。可能在这个家里,她其实是一根顶梁柱。她没有了,这个家也就轰然倒塌。
陈先生与文先生的聪慧的大女儿不得不作为知青下放农村。母死父被揪斗,她在乡下孤苦无助,嫁给了当地的老实木纳的当地青年,只好在农村安家落户了。
陈先生与文先生的两个儿子,当时不过十几岁。妈妈被无故打死,心中悲愤难平。想找那个领头打死他们妈妈的“红卫兵头头”报仇。打听到那位“头头”将于某夜从河东经东风大桥回到河西学校来,他们就守在桥上,准备痛打他一顿。谁知两个孩子不是那个强壮男人的对手,反而被打,被抓到了“文攻武卫指挥部”。第二天,两个孩子被五花大绑,插上牌子,押在大卡车上游街示众一天。也许是不堪这种羞辱,两个孩子从此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
过了两年,我的一位亲戚到广西一县城出差,在一小饭店里吃饭时,进来几个面孔黝黑,衣衫骯脏褴搂的孩子。他们捡吃掉在桌上的饭菜,或守在客人身后,等待他们吃剩的残汤......忽然,我的亲戚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不是陈侠南先生的儿子吗?他刚要张口,那孩子也看见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踈\和羞愧,一转身象受惊的小鼠倏然不见了。
后来听说两个孩子入了贼伙,成了惯盗,进了监狱。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陈侠南先生已被“解放”了,“平反”了,也补发了工资。他到监狱去看两个儿子,他愿意给钱给他们,求他们不要再偷。可是,太晚了!他们改不掉了!惩罚也不可免了!......后来两个儿子都被判了刑,判刑的公审台上站着两个年轻而木然的儿子,判刑的公审台下坐着苍颜而绝望的父亲。
陈侠南从此成了缄口冷面的陈侠南。
我却有幸见到过一次陈侠南先生柔和温暖的笑容,那是因为我妈妈。我妈妈当年是他与文杜英先生在国立师范大学时的同学。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妈妈帮我把女儿从长沙送到零陵我家,听到文杜英先生的惨死,想看看陈侠南先生,也想借此表达安慰之意吧。没想到陈侠南先生竟爽快地答应了。不久来到我家,和我妈妈谈了好一会,态度和蔼亲切。谈的多是故人,好像没有提起文杜英先生。这个伤疤,谁也不敢碰。由此我也明白了,陈侠南先生的心灵深处,还有一小块,活泼泼的,柔软而温暖,敏感而丰富。只是包了一层厚厚的冰壳。他周围的丑恶的人,周围发生过的事,使他的心寒透了, 他只能以沉默和冷漠表示他的愤怒, 以厚厚的冰墙来保护他心中还残存的一点柔弱。然而,他依然认真地教书—教中国文学,我想,对中国文学,他一定寄托了他全部情感,他的痛苦,他的绝望,他的愤怒,他的爱情......
我公公生前也在零陵师范工作,所以家也在零陵师范旁边,因此听说了陈侠南先生和文杜英先生的故事。不敢说100%的准确,但大体应该是不错的。
这麽多年过去,陈侠南先生早已作古。但愿他现在已与他的爱妻文杜英先生团圆,恩爱幸福,不再受人间那麽多人为的折磨和苦难;但愿他们的两个儿子也挣扎出了泥坑苦海,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愿他们的女儿一家,在改革开放的新浪潮中,有新的机遇,走上了小康之路。
陈侠南先生,文杜英先生, 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