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在家,整理整理过往的日子,拣出一些思绪,一些人物的影子,隔着时空再去触摸,心中就生出一番很有意思的荡漾。何不録下?
那年头,倘能和軍人、大老粗搭上点关系什么的,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这就意味着在这支红色革命队伍里,你至少可以算作是粉红色的成员了。会少却许多的麻烦,避开一些猜忌,一些眼光,以至一些无休无止的纠缠。 老魏搭上了。 他弄了一身旧军装穿在身上,谁都不敢小看。这套旧军装穿在他身上短了些,颜色也不是很正。特别是帽子,只能勉强说挂了点軍绿色,帽沿也耷拉着,像赵本山演小品戴的那顶。老魏一年四季穿着它不下身。春秋行。冬天,里面套上绒衣绒裤甚至小棉袄,虽臃肿了些,也还行。夏天,特别是七、八月,太阳当头红杠杠的,也穿,这就比较麻烦,汗把后背全湿透了,乾了便渗出大圈的白尿碱,很味儿。老魏夜里在渠水里涮涮晾在蒿草上白天接着穿。开大会的时侯,行军拉练的时侯,还要扎一根绿帆布腰带,斜挎一只軍用水壶。空的。在老魏心目里,这可不是水壶,是盒子枪,隨时准备抽出來的。 老魏说,南下时,他任排長。带兵打仗,那是家常便饭。 有时又说,北上时,他也是排長。冲锋陷阵,所向披靡。那神态,那口气,让听的人都觉得骄傲得不行。大老粗年代,没人计较他南下以后为什么又接着北上。 軍管召集群众大会,老魏当然没资格坐主席台,可他早早坐在台下第一排偏右的一个座位上。这位置便于他隨时能侧转身子面对大伙儿。军管首長不管讲什么,讲到哪,他都点头呼应。表示这我们事先都商量过。 老魏爱发言。老魏发言注重气势。像当年的八路似的,把一只脚踏在櫈子上,左臂叉腰,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开,比作盒子枪。不管合适不合适,也不管得体不得体,他喜欢用他的一句口头嘽--“他娘的,我这一梭子出去,总得撂倒他几个。” 他那“盒子枪”一会儿向左打,一会儿又甩向右,真的似的。 “总得撂倒他几个”这句话还只能说是判断,猜侧,估摸;是未定式。可老魏的神态却在告诉人们,那是战果。 老魏的派头对群众有一定震懾力,軍管认可他,委他班長。 魏班長上任,实施軍事化管理,一律比照正规部队,立正、稍息什么的,都不允许含糊。 行进间,他大声喊口令:“一,一,一二一”,或以吹哨代之:“嘟,嘟,嘟嘟嘟” 因为总强调左腿,天長日久,老魏带的这支队伍向左晃动的幅度就稍嫌大一些,看上去不那么正规。 这支队伍基本上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牛鬼蛇神,文革一开始就揪出來了;一部分是地、富子女,或是资本家出身;第三部分是知识分子臭老九。统称“黑帮”。 黑帮们有思想改造的任务,须不停地干活。上午把前院的砖搬到后院,搬完了,下午再把这些砖搬回前院。軍管说,这种重复是必要的。搬砖本身是形式,思想改造才是本质。起先,军管从早到晚都跟着。时间長了,索性懒在办公室喝茶,所有劳动事宜,均由魏班長全权负责了。 魏班長喊着口令把队伍带到田间,训话,分工,然后宣布:“战斗开始!” 刚干了一会儿,魏班长吹哨,宣布:“原地休息15分钟”。至于在不在原地,是不是15分钟,魏班长一般不严格要求。视现场情况灵活掌握。军管不在场,时间肯定会长一些,军管一出现,马上宣布:“15分钟休息时间到,继续战斗!”时间久了,大伙都喜欢魏班长的性格。军管征求意见,没有不说他好的。很快,魏班長升为排長。和南下北上时的官衔取平了。官大了,气派也见长,水壶腰带不离身,整天全副武装。 隨着时局的变故和革命形势的发展,黑帮队伍扩大了许多。軍管把这些人一律押到黄河河道中的一个夹心滩上实行“四不准”:不准串联,不准会客,不准打电话,不准写信。 “四不准”期间,更加軍事化。白天劳动,晚上拉练,不让人喘息。紧急集合号一经吹响,五分钟之内必须背行李赶到操场。立正、看齐、报数、列队唱语录歌。 行动快慢每次都评比。连续三次落后,罚三十公里夜行軍。 此间,为确保我们排不落后,魏排长经常训话:“他娘的,说不定今晚一点半紧急集合,执行任务,你们呼呼睡大觉,行吗”?过几天,魏排长又训话:“他娘的,说不定今晚两点钟紧急集合,你们卷着铺盖卷儿难民似的乱跑,我这一梭子出去,全把你们撂倒”。此间,只要按魏排长训话通报的时间提前做准备,没错,准能得第一。 紧急集合得第一,可别的地方出了错。排里一名臭老九秘密收到家里捎來的一罐咸菜,好心分给大家吃被军管发现了。据说这咸菜是一名历史有问题的船工给偷偷带來的。軍管说,这不仅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四不准”,更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新苗头。我们还从他家里搜出不少他窝藏的现金和粮票。 魏排长当即表态,一定要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來认识咸菜事件,把胆敢窝藏现金和粮票的坏分子批倒批臭。 批判会拉到田头进行。空气凝结一般。魏排長环视一周开了口:“今天的批判会不批老马(咸莱主),批我。这件事我有责任,我没能保护老马。不过,他娘的,这鸡巴咸菜有什么好吃的,以后只要被我发现,全扔黄河里。现在发言,向我开炮。不必客气。” 长久长久的沉寂……没有人发言,只有草尖上的风嘶…… 老魏说,“平时你们总是受批判,现在让你们批判一回别人,怎么都哑球啦!没人发言算了,原地休息。” …………躺在田埂上,啊,天真蓝。白云丝丝缕缕地游移着,河水也呜呜咽咽,诉说着什么……秋风撕碎了大雁的声声哀鸣,显得格外凄楚,也格外空阔。 往事如烟,一切一切都淡漠了,唯独魏排長性格里的一些亮点,还不时在这岁月的涟漪上闪熠、跳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