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对一位老师的的记忆
这位老师没有教过我,我印象中都没有喊过他一声老师,但有几个片断却印在我的记忆里四十多年了。我了解这位老师的遭遇是后来的事情,这种了解加深了这几个片断对我心灵的冲击。
(一)
那时有一部国产战斗故事片《沙漠追匪记》,片中的正面主角解放军排长由冯喆饰演。反派主角则由程之扮演,这个逃窜到沙漠里最后依然被解放军捕获的国民党军官被程之表现得活灵活现。
第二天早晨上学路上,走在我身后的几个男同学嘻嘻哈哈的学着电影里的情形,当然主要是学反面人物的样子。我尽量不回头去看他们,但我想象得出他们那种滑稽的怪样子。
这时前面走来一位叔叔,很友好的跟我打了个招呼“你好!”。我也打算对他笑笑,但我一看到他的脸,便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否则我一定惊叫出声音来:这活脱是昨天电影里面的匪徒军官从银幕上走下来了,那尖尖的下巴,凹陷的两腮,搭在前额上的头发,大得有点怪的眼睛。
我还是忍住了,尽量正常的对他笑了笑。但我身后的这帮男同学可没我这样的修养,他们短时间的安静后便发出爆炸般的笑声,并且毫无顾忌的盯着这位叔叔的脸。我有点不忍的去看他的反应,却见他并不介意,反而跟大家一起笑着,还诙谐地拍拍自己的脸。看来他也看了昨天的电影,我这样想。
这时,一位高年级的大哥哥从后面上来,很恭敬对这位叔叔说:“朱老师早上好”,叔叔很温和的回了声“你好”,然后又把还没有消失的笑容转向我的那帮“顽童”同学,而后者这时知道了自己取笑对象的身份,都变得跟我样的斯文起来,期期艾艾了一下,终于由一个胆大点的开了头,每个人都喊了声“老师好”。朱老师,我们才认识的这位老师,始终对我们笑着的叔叔,仍然笑着说:“同学们好,等下学校见!”
路上大哥哥告诉我们,这是他们的历史老师,课讲得精彩极了。“不但如此”大哥哥补充说“他还教四年级的珠算。他是南京一所名校的高材生,是工厂招来的技术员,因为学校缺老师,才选他来暂时任教的。他的家人都在南京。”“他这是往哪里去呢?”我忍不住问,“大概是去买早点吧?他就住在学校广播室里,还管早上的播音呢。”“哦!”莫名的,我从心里生起了对这位老师的敬意,心想我到四年级就好了,这位老师就可以教我了。
(二)
这是一个周末的大扫除时间。我们的班主任带领一部分同学把桌子搬到池塘里去刷洗(我现在想,我当班主任也有十几年,但从没有做过这项劳动,看来我的这位班主任老师的确是非常爱干净),从安全计,我们的班主任肯定坚守在池塘里,教室打扫就交给我们这些又乖又不用老师操心就能把教室打扫得很干净的女生了。
我们二年级的教室在一楼,所以老师允许我们爬上高高的窗户上去擦拭玻璃。我们两人一组,一个坐在窗户的中间横挡上擦上头的两扇玻璃窗扉,一个负责搓洗抹布,然后登上桌子供应干净抹布。我担任的是前一项工作。
这天许是我本来就不太舒服,加上老是低头去接抹布有些不适。当我抹完一边窗叶转身时,竟然眼前发黑,看不见一点东西。一时我的处境有点危险起来,虽然是一楼,但我感到我还是呆在那么高的地方。我死死的抓着横栏,不敢去接抹布。我的样子让我的同伴惊慌起来,小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想到的就是去找老师。
一小会,老师就来到跟前了。“来,松开一只手,抓住老师的手!”老师站在凳子上向我伸出两条手臂,我只需放下手臂就能抓住,但我就是不敢松开我抓住的横栏。“别怕,望着老师”是那种很有抑扬的声音,我这才看清向我伸出手臂的不是我的班主任,而是没有教过我的朱老师。
但我仍然不敢松手,望着老师伸出的那两只大手,再看见老师眼睛里我已经见过的笑意,同学们又在催促“别怕,没事的,松手呀!”。我的眼泪在这个时候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滴在我死死抓住横栏的手上,又流到横栏上。我的耳边响起一阵搬动桌椅的声音,朱老师爬上三张桌子搭起的台子上把我抱了下来。
下来后,我还抽泣了好久,我的耳边一直响着同学们和朱老师安慰的话语。
(三)
也是放学后,我们在学校砖砌的乒乓球台子上打球,不知什么时候朱老师就站在我们后头了。我回身一见到他,他的脸上就早有了我已经见过几次的温和的笑容。同学们让出拍子来想观摩一下老师的球艺,朱老师没有推辞,他将他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本书交给我保管,然后脱掉上衣与我们中间最厉害的球手对打起来。老师到底是老师,我看得出他一直在放让,但我们中间,甚至那些高年级的大哥哥姐姐,没有他的对手。
打了一阵,朱老师把拍子交给身旁一个学生,从我手里拿过书扬了扬:“这是谁的书?昨天我在球台上看到的。”这是一本《三国演义》的少儿版,我们在场的没有这本书的主人。有个聪明点的提醒道:“看有名字么?”“没有,我仔细找了。”朱老师对提议者笑了笑,眼睛里有着明显的表扬。“好,大家去找一找,看是谁的,让他到我这里来拿,这是本好书,丢了主人肯定很着急。”
有个胆子大的跟老师提起条件来:“我们去找没问题,但现在朱老师可不可以讲一个这书上的故事给我们听。”“这也没问题,只是我不讲这本书上的,因为你们找到失主后可以向他借这本书看。我讲个别的行不?”当然行了,那时的孩子不像现在这样对故事兴趣索然,一听老师愿意讲故事,球也不打了,都围了过来。
朱老师讲的是太平天国年轻将领英王陈玉成的故事。老师讲得很有感情。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三十检点回马枪”这句话。说的是陈玉成十七岁被封为“三十检点”,还有十四岁从军,二十三岁封为“英王”,二十六岁英勇献身。讲到陈玉成牺牲时,朱老师很动情,眼睛似有泪光。他学说陈玉成就义时对劝降他的官怒喝:“你一个我手下的败将,还到我面前来罗嗦什么?”我感觉朱老师一点不象《沙漠追匪记》里的那个国民党军官了,我倒还想当然的认为陈玉成应该就是我们朱老师这个样子。
(四)
就是这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和一个伙伴比平时来得早些,因为她掌管班上的钥匙。我们来到学校前面的池塘。水面上冒着白色的气,爸爸告诉过我,这不是热气,而是天气太冷的缘故。真的,塘边上还结着冰呢。
“你看那几个人,这么冷还坐在塘边上。”我顺着伙伴的手指望过去,果然,水塘对面坐着三个人呢。我们绕过池塘来到这一排平房的前面,这对着水塘的平房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办公场所、少先队的队部、图书室和几个单身老师的宿舍。这坐着的三个人便是我们学校的三位单身的男老师,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位就是朱老师了。他们坐的姿势也挺怪,一个人一把靠椅,反着坐着,两只手臂叠着搁在靠背上端,头伏靠在手臂上。好像挺难受。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三位老师都抬起头来,我们也没看出别的,只是觉得有点怪。朱老师认出了我,脸上浮起平时那种温和的笑容:“这么早?”我点点头,好像回答我俩脸上不解的表情,朱老师说:“昨晚我们不小心,煤气中毒了。”顿了一下又说“这个天气烤火要注意。”我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就走了。
课间操时,我见朱老师提着小黑板从楼上下来,看上去很疲劳的样子,但那温和的笑容还和平时一样。
后来我读到四年级了,但这位老师终究没有教我,他死了。
后来我才知,这位老师在大学就被划定为右派。到我们学校后,一次偶然的机会邂逅了一位南京工学院的校友,同样单身的境遇使他们常常在一起聚会、会餐、郊游,于是又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不料其中的一位朋友是当时一个政治大案的参与者,受他的牵连,朱老师的校友,朱老师全都身陷牢狱,不久就被“正法”。
朱老师死时,他的母亲从南京赶到长沙与他见了最后一面,母亲哭着告诉他,他的妻子就要临产,不能来见他。朱老师死后几天,他的儿子出世了。
现在,那件政治大案已经查清,纯属子虚乌有,牵连进去的人都平反昭雪。但那位时常微笑的朱老师无辜殒命,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年了,我推想,他当时不会超过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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