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的心灵流亡 章立凡 被读者和作者以“明月”相称的《明报月刊》,即将迎来五十岁生日。回忆我与寿星的缘分,最可念想的是这皎皎明月,寄托了我的第一轮流亡感。 2013年11月12日,是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闭幕的日子。这天中午,多个门户网站的编辑急急发来信息:上峰指令,关闭我的博客和微博。但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一小时之内,我在新浪、腾讯、凤凰、网易、共识网、和讯等网站的博客、微博全部阵亡。同时被无理由封杀的,还有张千帆、张鸣两位教授,而这仅仅是为一场持续两年的网络大屠杀掀开了序幕…… 所谓“焚书”与“坑儒”,目标都是屠杀思想。消灭一个以文字著述为业的知识分子,只须消灭其文字,即近于消灭其肉体。对于主管意识形态的高官而言,只消“闲话一句”。但“不教而诛谓之虐”,不敢明正典刑,偷偷摸摸搞暗杀,连以锻造文字狱名垂青史的明、清两代圣主们,都不好意思这么干。 将批评者锤炼成反对派,是一种最愚蠢的政治,这个事件这互联网上引发了热议。我像一个幽灵,漂浮在自己的尸体上方,观看人们如何哀悼逝者并追忆其生平,颇有几分黑色幽默。被杀,至痛也,而捉摸不定的知识分子流亡感,竟于无意中得之。 赛义德说:“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 “对于受到迁就适应、唯唯诺诺、安然定居的奖赏所诱惑甚至围困、压制的知识分子而言,流亡是一种模式。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维方式,面对阻碍却依然去想象、探索,总是能离开中央集权的权威,走向边缘——在边缘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这些是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舒适范围的心灵通常所失去的。”(赛义德:《知识分子论》) 此刻虽身寄帝都,一场在祖国土地上的心灵流亡已经开始。我很享受这难得的流亡快感,而欲与朋友和粉丝分享时,才发现自己如同电影《人鬼情未了》中那个被谋杀者的幽灵,洞悉各种阴谋和隐秘,却苦于阴阳相隔,无法将这一切告知自己的爱人。 “明月有情常照我”,在此节点上,潘耀明兄诚邀我为《明报月刊》撰稿。从那时起步的“月下流亡”,持续了将近一年。潘兄此举,犹如佛家之“中阴救度”,功德无量。我至今仍云游于世间各华文媒体,体验着流亡中的自在。 检点两年来的流亡文稿,发现一旦摆脱言论桎梏而成为边缘人,语境、视角和视野都与往昔不同。首先,可以洒脱地直抒己见,无须曲折表达外加自我审查,一再委屈良知;其次,以一个局外人的客观视角,不群不党,中立研判变化中的中国与世界;其三,立足并超越自身的专业,在大历史的视野中观察解析现实,探寻成因和规律。 五十年前,金庸先生创办《明报月刊》,存亡继绝,传承文化薪火。同年“文革”爆发,神州陆沉,文脉断裂,作俑者人心丧尽。五十年后历史轮回,重闻“文革”叩门。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若不能上惕历史规律,下顺世界潮流,中察人心所向,则党亡政息,其祸不远。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明报月刊》二〇一六年一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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