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黨國歷史上的粗口歲月(增補版)
章立凡
若評選2015中國網絡熱詞,恐非“BYD”莫屬,無形中為某新能源汽車品牌作了廣告。
CCTV名嘴畢福劍在一場私宴上,唱了個京劇樣板戲段子,其中有句插話對毛澤東爆了粗口,按歷代王朝律法,皆當以“大不敬”坐罪。於是他主持的節目被停播了,據說飯碗也將不保。事件一下子激活了三個禁忌話題:一是“評毛”,毛澤東到底有沒有“害苦了”我們?二是“告密”,我們是否依然生活在“一九八四”?三是“人格分裂”,體制中人為何場面上講官話,私下裡才說真話?這場偶然觸發的大辯論,幾乎撕裂了中國社會。每個經歷過毛時代的中國人,心中自然有桿秤。
撫今追昔,冷暖自知。牆倒眾人推,是中華民族的國民性精粹;將人罵成狗,則是偉大文明古國的“國罵”之一。抗戰時期,延安《解放》周刊造謠中傷陳獨秀是“日本人的走狗”,每月從日本人那裡拿300元津貼云云。“文革”中劉少奇被打倒,名字被寫成“劉少狗”,在街頭巷尾的標語口號中隨處可見。中共黨史上歷任倒台的領袖,挨批受罵自不在話下,至今仍是黨文化的特色之一。
至於罵在位領袖的故事,當年也是有掌故的。開罵的原因,是陝甘寧邊區的公糧五年間漲了二十倍,民間怨聲載道。1941年6月,延川縣代縣長在延安楊家嶺小禮堂遭雷擊身亡。同日,安塞一農家毛驢也被雷擊斃,老農逢人便說:“老天爺不開眼,響雷把縣長劈死了,為什麼不劈死毛澤東?”保衛部門擬作為反革命事件追查,毛得知後加以阻止,說“罵人也是一種提意見的方式嘛!”不久,清澗縣農婦伍蘭花的丈夫又遭雷擊身亡,悲痛中她詛咒“世道不好”、“共產黨黑暗”、“毛澤東領導官僚橫行”……。康生管轄的中央社會調查部將伍蘭花押到延安,由保衛部門建議判處死刑。此事又被毛制止,命手下將她帶來談話。伍稱自家困難多、繳不起公糧,一時氣憤怒罵,且反映村民負擔重、生活苦。毛派專人護送她回家,還帶上公文,向當地政府證明其無罪,是講真話的好人。政府隨即豁免伍家的公糧,還組織互助組幫她種田。伍蘭花轉而見人就說毛的好話。
體恤民瘼從善如流的佳話,發生在中共奪取政權之前,毛澤東展示了他的“雅量”。而一旦得了天下,“雅量”卻隨着地位的變化而消失。1953年,當梁漱溟為生活困苦的農民討說法時,偉大領袖雷霆震怒,當眾罵梁“是野心家,是偽君子”,“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殺人。你就是這樣一個殺人犯”;“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麼功?一絲也沒有,一毫也沒有。而你卻把自己描寫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還美,比王昭君還美,還比得上楊貴妃”……(毛澤東:《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
洋洋灑灑連罵三天,令在場的黨外人士心驚肉跳。領袖顧及尊嚴,發揮語言大師天才,夾槍帶棒不着一個髒字,竭盡侮辱斯文之能事。而在黨內會議上,毛澤東的山大王“虎氣”畢露,絲毫不掩飾對知識分子的厭惡,將異議者的批評斥為“放屁”:“他們有屁就讓他們放,放出來有利,讓大家聞一聞,是香的還是臭的……”(毛澤東:《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
“放屁”可謂毛氏口頭禪,晚年有權任性,以“不須放屁”入詞作,諛者贊曰大俗大雅。據保健醫生王鶴濱回憶,他初到領袖身邊工作,毛高聲發話:“王醫生,在我這裡工作不要拘束,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啊?”最後的“啊”字他發音成“ǎ”音,表示這樣可以嗎?這句話說出後,他失控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連雙肩和頸部也抖了起來……王一時不知如何應答(王鶴濱:《走近偉人:毛澤東的保健醫生兼秘書的難忘回憶》)。另據美國前總統老布什回憶:“……毛澤東也來自農村,在外交會談正常進行中,經常用一些粗話,比如在談論另一個話題時,他把美中關係中的某個特殊問題,說成是比‘放狗屁’還無關緊要。他的一位負責的女翻譯照翻不誤。這個詞甚至在哈里·杜魯門的粗話詞彙中也找不到。”
雖說是內外有別,但在毛澤東封神之前,黨內老夥計對領袖撒野罵街,也是有先例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中了“老毛”的招,當眾大吼:“在延安,你操了我四十天娘,我操你二十天的娘還不行?”毛澤東回應:“(延安時)華北座談會操了四十天娘,補足二十天,這次也四十天!滿足操娘要求,操夠……”(李銳:《廬山會議實錄》)。讀過張正隆《雪白血紅》的讀者想必記得,四野某著名戰將的口頭禪就是“娘賣X的”;即便打下江山議事廟堂,當年的草莽語境也未必改得了。無產階級革命家也是人,千萬別迷信神壇有多神聖。元帥“大不敬”,聖上很記仇;拒下“罪己詔”,後果很嚴重——幾千萬人口隨後消失,你們都懂的。
即便在毛澤東高踞神壇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妾婦般委曲求全的周恩來,也私下對他的瞎折騰爆過粗口。1972年批判林彪時,偉大領袖御筆一揮,將原定的批極左改定為批極右。據周的秘書回憶:“總理從第一頁開始,一頁一頁翻看,翻得很快,看得也很快。幾份材料翻完,猛地朝辦公桌上拍了一下,勁兒很大,連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接着,把文件‘啪’地朝側右後方摔去,我聽到一句:‘媽的,怎麼不是極左,就是極左嘛!’”(紀東:《難忘的八年》)
垂暮之年的毛澤東愛發脾氣,唯一敢與他對罵的是女秘書張玉鳳。有一次毛對小張(張玉鳳)吼:“你給我滾!”小張也毫不示弱回應:“滾就滾,誰不讓我走誰是狗!”“你罵我是狗,你……”毛氣得發抖,還把小張罵他是狗的話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有關工作人員(郭金榮:《走進毛澤東的最後歲月》)。張玉鳳不肯認錯,收拾包袱回了家。沒多久,一輩子好勝的毛澤東認了輸,讓汪東興把張玉鳳接回來。
從“罵人也是一種提意見的方式”,到當下黨媒對老畢私宴粗口的嚴厲聲討,見證了跌宕起伏的黨國言論史。中共原是一個農民占90%以上的秘密社團,內部表達情緒時,爆粗在所難免。至於動粗,當年也是有掌故的:毛自己曾講到,中央蘇區時期有一次和毛澤覃爭論,氣急處舉手就要打,毛澤覃說了一句“共產黨不是毛家祠堂”,對他觸動很大(陳晉:《讀毛澤東札記》)。
“共產黨不是毛家祠堂”——看來毛家還是有明白人,可惜不長壽。毛澤覃死後,就難得有小弟敢朝大哥這樣吼了。自毛澤東坐定神壇伊始,共產黨真成了“毛家祠堂”。“文革”中像畢福劍這樣的粗口,肯定不止是砸飯碗,定個“惡攻罪”判上十年八年算是走運,弄不好連“吃飯的傢伙”(腦殼)也給摘了。
鐵打的江山,流水的龍廷。偉大領袖駕崩後,陳屍於“毛主席紀念堂”享受黨國祭祀。彈指三十九年過去,紅色後代們對毛澤東仍懷有一種複雜的感情:儘管神祇光環已逝,但祠堂依然是鎮護權力的神廟;儘管自己的父輩也曾被教父“害苦了”,可教父永遠是教父……
2015年4月20日 風雨讀書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