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鲍勃·迪伦的印象是从《摇滚》杂志的封面看来的。他从头到脚充满了野味和不逊 - 蓬松的卷发,即使戴上牛仔帽也不能抑制住两鬓的毛发朝外翘起;两眼总是从下朝上看人,给人一种挑战的意味。他上身穿着皮夹克,下身当然是牛仔裤和牛仔靴。他腰里系着宽宽的皮带,皮带的锁头硕大无比。 2016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这位美国摇滚乐天王,时年的他,75岁。把文学奖颁给一个摇滚歌手,让人大跌眼镜。 人们之所以感到意外,主要是因为觉得歌曲和文学应该是属于两个不同领域。 我也觉得这样的划分是合理的。虽然歌曲中的歌词部分和文学一样,都用文字来表达思想和内容,但歌曲完全依赖音乐的承载,没有曲调就没有歌曲,这是根本性的。 人会被音符的波动而打动,有好听,有难听,有风格的区别,这本身就是一个谜。这个谜都没解开,却有歌手杀进文学圈,并夺得桂冠,难道还嫌每年歌曲类评比、颁奖不够眼花缭乱?文学形式,无论是小说还是诗歌体,则简洁明了得多,它只用文字表达思想和内容,文学大家和他们的作品对社会有长远的影响。好的歌曲,可能造成一时的轰动,这是文学作品比不上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成为明日黄花。 瑞典文学院在其嘉奖中称赞迪伦先生“在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中创造了新的诗歌表达方式”。也就是说,他创作的歌词具有上乘的诗歌质量。确实,迪伦创作的歌曲对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答案在空中飘》可能是迪伦写的最有名的一首歌。外交部前发言人赵立坚也曾经在新闻发布会上读过它,可见它的影响力。当时,赵发言人一如既往,眯缝着眼,看着稿子,用缓慢得令人备受煎熬的速度读起来:“一个人要转头多少次,还假装视而不见;一个人要长几双耳朵,才能听见民众哭泣;还要牺牲多少生命,他才知道太多人已经死去。” 我怀疑赵读的歌词是他自己的“原创”,翻译水平太差,太假。“牺牲生命”绝不会是迪伦的用词;迪伦不需要在一首表达对最普通人遭受蹂躏的同情和抗争中使用高、大、上的字眼。 赵读的段落是不存在的,他从第二段和第三段选用一些句子拼凑而成。第二段的歌词有这样一句:“要过多少年才允许人民获得自由”,赵立坚当然要把它剔除,因为中国就是一个人民没有自由的国度,即便他说的“视而不见。。。不听民众哭泣。。。太多人已死去”,不也正是眼下中国发生的事情吗? 迪伦是为全人类发出这样的呐喊。美国不完美,当然也在他的批评之内。 问题是美国的制度一直允许人民批评政府,人们也一直在做批评的事。迪伦的歌曲在美国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中国却建墙,封国,封口,禁歌。不信你在共产党控制的地方唱《荣光归香港》试试? 甚至连唱《国际歌》都不行。所以中国才是更应该被批评的对象。赵立坚读完后有气无力地规劝美国“应该认认真真听听民众的哭泣和呐喊”。 亏得他说的出口。 迪伦不会想到他的创作是可以这样被使用的。 我们又能作怎样的回应?在座的外国记者,除了觉得赵的举止有些怪异,不可能被他的朗读所打动,因为他们知道这首歌,也见惯了这些战狼外交官的浅薄和胡搅蛮缠。 然而,赵立坚的举动并不能贬损《答案在空中飘》。这确实是一首打动无数听众的佳作,其影响力堪比一部获奖的文学作品。迪伦在歌中对人生重大问题提出了自己的关切和抗争。 歌中写道: “要走过多少的路,人终将成为一个人?” 我们都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因为我们在强权下都会胆怯,在金钱地位的诱惑下都会贪婪,在眼目的情欲里都会看走眼。然而,我们在这样的自责和忏悔中或许能走到路的尽头,会成为一个大写的人。赵立坚能体会这样的意思吗?如果他能,他就不会拿这首歌作政治操弄。 赵立坚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歌中还写道: “要飞越多少大海,白鸽才能安息在她的沙滩地上?”(How many seas does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这一句是最容易翻译,却是最不容易从中领会迪伦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又是最难翻译的。按理白鸽不会在海上飞翔,这里的白鸽显然被赋予诗意的形象,她可能代表和平,可能代表人生的美丽。Sleep含有“停下来,终于到达,安息了”的意思,然而却是睡“在沙土里”(in the sand),而不是“在沙土上”(on the sand),所以不是停下来休息,而是筋疲力尽而亡。 我们似乎一直在和平里,一个疯子就可以用“爱国”,“大一统”把世界扔在战火里。 然而,sleep in the sand也可以指“结局”的来临,那个时候“和平”不再是个话题,因为“战争”与“和平”都已不存在了。诚然,诗人在创作的时候不大可能想得那么多,但一首好的诗歌却能激发读者的思想和再创作,这是它的魅力所在。也许这是迪伦获奖的理由之一。 迪伦年轻时是个俊小伙子。 他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演唱风格也与众不同。 在简陋的街头舞台上,观众横七竖八地站在台前台后。有人出来对观众说,下面请鲍勃·迪伦演唱他的《答案在空中飘》, 不知从哪里出来,他就站在台上了。 他抱着吉他,脖子上挂着口琴。他胡乱地吹了吹口琴,像是在调音,又像是宣告演唱的开始,就这样又弹,又吹,又唱。迪伦和普通人靠得那么近,他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当然,他是摇滚乐鼻祖,也会穿上稀奇古怪的服饰,在重金属乐队的伴奏下,用他粗哑的嗓音嚎叫他的《像一块滚石》(Like A Rolling Stone)之类的歌。但当我们细细体会“一块滚石”的含义,却发现它也是像“白鸽”一样,滚啊,滚啊,飞啊,飞啊,没有落脚之地。 迪伦年老了,脸皮皱褶不堪。谁又不是呢? 这不过是在走完人生路程之前必定会被风霜吹打成的样子; 或许到那时候,他,我们才能成为一个人? 然而,只有他写的歌曲始终保持活力。前些时候,看到一位小女生自豪地把自己弹唱的Blowin' in the Wind放在朋友圈里,我不胜感慨。 这首歌创作于1962年,六十多年过去了。他在歌中提出的问题,虽然答案还在空中飘,但一直在催促我们去思考,去寻找。这也许正是迪伦和他的歌曲可以和文学巨著比肩的魅力所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