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啦!" 随著一声尖叫,五岁的儿子冲进了爸爸妈妈的卧房,一阵旋风卷进了燕青与妻子安然的中间。 "小声点,吉米!" 安然伸手捂住儿子的嘴。 燕青美梦被打断,愠怒之下伸手到妻那边用力在儿子的腿上掐了一把。 "爸爸,妈妈掐我!" 吉米又一声尖叫。 安然反手给了燕青一巴掌:"你爷儿俩非得把一峰叔叔吵醒才算数!" 杨一峰是燕青的铁哥们儿。前不久查出患了绝症,医生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两周前燕青把他从东海岸接来过最后一个圣诞节。 安然翻身下床,走过去拉开窗帘。 窗外果然大雪纷飞。想到睡在客房的杨一峰,燕青心里一动:起床! 杨一峰下楼时,餐桌上己摆好了早餐。他看到热腾腾的茴香饼,食欲顿开。那是他最喜欢的河北家乡小吃。杨一峰到来后,安然跑遍了全城也没买到,于是凭著她烹调的天赋和想像力琢磨著自己给做出来了。杨一峰说比家乡的还地道。 安然终於忙完。还没坐稳,吉米举手要求谢饭。爸爸"好"才出口,儿子已开讲:"求主叫一峰叔叔信耶稣,进天堂,阿门!" "门"字未落地,手已毫不迟疑伸向一片咸肉。"吉米,你是在谢饭吗?!" 一旁的哥哥摊开双手,表示对弟弟的不满。 杨一峰感激地摸著吉米的头,看著燕青说:"你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 羡慕中有点酸楚。 望著窗外飞雪,燕青试探地问道:"狩猎去?" "去就去,谁怕谁?!" 杨一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自信。 (二) 燕青和杨一峰的友谊始於十八年前。那时候,杨一峰是学校中国留学生会的主席。燕青刚到学校的那天晚上,杨一峰在自助餐厅里碰到他,问他明天愿不愿意一起去州政府游行示威,声援正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学生。燕青正愁没事干,欣然前往。燕青和杨一峰扯著一面巨大的标语,义愤填膺地领著上千名留学生围著州政府大楼转圈。当天晚上就上了电视新闻,大家都夸他俩形像俱佳,长了中国人的志气。两人惺惺惜惺惺,成了莫逆。 燕青和杨一峰第一次露营狩猎也是在冬天,也在下雪。那段时间他们在比"十项全能"。两人把会玩的都玩儿完了,仍然不分伯仲。于是决定去打猎。 当时杨一峰的妻子还在国内。一听老公大雪天要出去露营狩猎,心疼得不得了,软硬兼施不让去,说杨一峰不安好心,想冻死了让她来美国当寡妇。杨一峰被老婆一骂,犹豫了。最后还是燕青给他找到了理由: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燕青倒是光棍一条,只管随心所欲。到美国后读了两个月的书就跑去全职打工,等到一年后重返学校时,己腰缠数万。加上全额奖学金,在全校上千名同胞留学生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 首次狩猎,二人兴奋不已。他们沿著那条著名的纵贯中西部的华泊河,迎著飞雪驱车两小时后,来到了狩猎区。在离河不远的山脚下,他们搭好了帐棚。那河的对岸是一个州立森林公园,狩猎区以河为界。对鹿来说,河那边是天堂,河这边却是地狱。 二人踏著雪,兴奋得像狗一样汪汪乱叫,信步来到河边。杨一峰突然举起双手,拉长嗓门声情并茂地叫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燕青转头看了他一眼:"人家都说雪白的世界能陶冶情操,你怎么反倒变得酸溜溜的?" "我可是有感而发,发自内心的高雅," 杨一峰认真地辩解道。"这地方太像我的家乡了:前面那山,永宁山;这河,易水河。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吹牛吧?!" 燕青从怀里掏出一瓶伏特加,喝了一口后递给杨一峰。见天色尚早,他突然心血来潮:"咱们比比冬泳?" 杨一峰仰头喝了一口酒,"什么都可以跟你比划,唯独这游泳你别找我。" 他边说边瞟了一眼那滚动著漩涡的河水,二十年前可怕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年他才八岁。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和玩得最好的牛浩站在易水河的岸边,望著对岸峰峦叠嶂的永宁山,还有远处山谷中依稀可辨的皇家陵园,杨一峰拾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掷入水中,"不知道对面到底有些啥?" "我也说不清楚," 牛浩挠挠头,"听我妈妈说,很久以前有个皇帝,有一天他从北京来到那儿,说那山里有神仙,所以他给那山起名叫永宁山。还说他死后要埋在那儿,然后神仙就会接他去天堂。" 两颗童心对那神秘的永宁山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他们决定要游到对岸,探个究竟。於是两人扒光衣服,跳进河里,奋力向对岸游去。 游出不远,牛浩突然开始往下沉。他的手在水中扑腾了两下,挣扎著呼出 "救我。。。" 那微弱无助的声音还飘荡在易水河面上,人却已经消失在漩涡里。 四周雾气茫茫,头顶是湛蓝的天。 从那天起,杨一峰一见到河就不寒而栗。他再没有游过泳。 (三) 燕青和杨一峰回到营地,打开气炉,开始准备晚餐。不多一会儿,两人围著一口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边吃边喝边海阔天空,直到零晨才钻进睡袋。天还没亮,杨一峰把燕青推醒,二人提著猎枪上了山。雪地上四处隐约可见鹿的脚印,满山遍野都是机会。橙黄色的人影在山林中幽灵般忽隐忽现,静静的山岗上布满了杀机。 当燕青终於扣动板机时,天已大亮了。随著一声枪响,领头的那只鹿应声扑倒。哥俩追过去时,那鹿躺在草丛中,已经毖命。 杨一峰上前几步,定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小子,是母的!" 燕青正为先拨头筹得意,一听这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明文规定只能打公鹿,这回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二人略一合计:走为上。当下拿出猎刀,三下五除二破肚清肠,然后把母鹿拖出丛林,抬进车舱,驾车离去。 走不多远,就听前方警车驶来。燕青想:见鬼了,他们怎么知道的?遂把车停在路旁。警车却呼啸而过,朝狩猎区方向驶去。 哥俩儿松了一口气,继续上路逃窜。快到猎物登记的加油站时,杨一峰戏问:"登记去?" "还登什么记 ─ 想找死呀?!" 燕青一踩油门,目不斜视地向前方驶去。 当晚看新闻才知道是一位猎手误中了一枪,当场丧命。 当哥俩儿和他们的麻友牌友快把那只母鹿吃光的时候,杨一峰漂亮的妻子从国内来了。 杨一峰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他不再跟燕青每天去吃买一送一的汉保王,燕青也常去他家蹭饭吃。 燕青第一次去赴宴,推门进去吓了一跳:"天啊!这哪是一峰你原来那个狗窝!" 女主人把房间收拾得整洁干□、井井有条。她还做得一手好菜。杨一峰心疼娇妻,不让她去打工,所以她更有时间在家里精雕细琢。每次看哥俩儿贪婪的吃相,她陶醉得像是孩子在动物园喂猴子。 有一次她笑著说:"燕青,嫂子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如何?" "这个就不用嫂子操心了。" 燕青连连摆手。 (四) 燕青和他的前一任女朋友是一年前分手的。那年开学的时候,燕青开车带一帮新来的女同学去买菜,其中就有她。慢慢地,她开始喜欢燕青带她一个人去买菜。再慢慢地,她开始讨厌燕青带其他女孩去买菜。终於有一天晚上买菜回来后,他留在了她的公寓过夜。 打这以后,她顺理成章地跟人说燕青是她的男朋友。 然而此时的燕青却觉得自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燕子,欲飞不能。终於有一天买菜回来后,他说:咱们分手吧。 分手后的燕青却莫名地烦恼。他白天跟杨一峰等人玩儿命地打球,周末就通宵拱猪、搓麻将。糟糕的是,自从杨一峰的妻子来后,他跟燕青打球时间越来越少,让燕青特失落。于是燕青把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一个学期下来,他的研究论文发表在<科学>杂志上,摇身一变被评为全系杰出研究生。 朋友们说:你得请客。 于是一伙人吵吵嚷嚷去了长城餐馆,要了一桌菜,又吵吵嚷嚷吃喝起来。 正酒酣之际,燕青耳边轻柔地飘过来一声:"请小点声好不好?" 燕青转过头去。"我是来接班的,请多关照。" 女孩礼貌地自我介绍。 燕青直愣愣地盯著她。她真好看。干净秀丽的脸,清澈的大眼睛,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燕青必恭必敬地说:"当然,当然。" 离开餐馆时,燕青把所有的现金都留在了桌上。 正要开车离去,她追了出来:"先生,你把钱留多了。" "那是小费。" "哪有给这么多小费的 ─ 你什么意思?" "是这样," 燕青不慌不忙地解释,"来前算了一卦,说如果今天我愿意倾家荡产的话,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中大奖。小姐您请帮帮忙,到时候中了奖我给你提成百分之十。" 燕青当晚就打听到她叫丁洁,是计算机系的学生,刚从外州搬来。 第二天一早燕青就去计算机系大楼前溜达,直到中午见丁洁出来,便作沉思赶路状朝她走去。 "没想到又碰到了你!" 燕青惊喜道。 "这么快就中大奖了?" 丁洁笑著说。 很快他们成了朋友。丁洁有丈夫,住在外州。 满山红叶的时侯,燕青带丁洁去爬山。 他拉著她的手,迎著缤纷飘舞的落叶,登上了山顶。这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下起了雨。丁洁打了个寒战。燕青爱伶地望著她,轻轻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丁洁紧紧地靠住燕青。两人静静地坐在山顶的亭子里,雨从亭子顶上滴下来,像是在敲击著他们的心扉。过了很久,她突然哭了:"我好害怕。" (五) 圣诞节前,燕青回国去川东庆祝奶奶的百岁生日。一个月后燕青回来,杨一峰去接机,在机场他阴沉著脸告诉燕青:丁洁死了。 燕青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都麻木了,只有心口疼得利害。 他像一具灵魂出壳的尸体,木然地随著杨一峰回家。快到家时,才问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警方说是意外事故。" 杨一峰回答道。 原来丁洁的先生见丁洁放假了也不回去,就来学校找她。就在几天前,有人看见他们的车在离学校不远的河边冲破了路旁的栏杆,坠入了华泊河中。待救护人员把他们捞上来时,两人早已停止了呼吸。 杨一峰意味深长地看了燕青一眼,"听她的美国室友说,他们出门之前关在丁洁的房间里好像在争吵什么。" 虽然燕青一直小心翼翼地和丁洁交往,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地下状态,但好友杨一峰早已略知一二。有一次打球休息时还提醒他:小子,别玩过头了,她可是有夫之妇! 燕青在恍惚中睡了两天。他害怕出门,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他看。内心的伤痛、良心的自责和本能的伪装交织在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丁洁年迈的父亲从山东一路哭到大学城后,悲痛成疾,被送进了医院。杨一峰组织同学轮流去医院看护老人。 轮到燕青了。他到了医院,却没有勇气走进病房。他站在门口徘徊,想起自己初识丁洁,在长城餐馆停车场的戏言,他突然觉得若能真的倾家荡产,或许可以减轻一点自己心里的罪疚。想到这儿,燕青转身下楼,开车去银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又去车行卖掉了他的新车,然后把钱寄去了医院。 过了两天,当燕青再次去医院时,他果然有了勇气,轻轻叩开了那扇关满了悲苍的门。他陪著老人说了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老人颤抖的手从枕下摸出了那个装满钱的大信封,请求燕青说: "小燕啊,你能不能帮我打听到是谁给我寄了这么多钱?" 燕青说:"丁伯伯,或许那人不想让您知道他是谁。" 老人流著泪,喃喃地说:"或许真的是上苍派的天使来安慰我。" 燕青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的。他听说过堕落的天使就是魔鬼。老人善良的眼泪让他感到惶恐和羞愧,他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下去。匆匆告别了老人,他来到大街上慢无目的地走著。 突然,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当、当、当的声音由远而近,潮水般向他涌来。在恐惧颤惊中,从教堂里又傅来了歌声。 燕青不由自主地向歌声走去。悠扬圣洁的歌声飘进了他的全身,洗涤著他尘封的心灵,然后变成两行热泪流了出来。羞愧和释放交织在一起,燕青不能自己,蹲在门外孩子一般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女孩天使般地站在燕青面前:"先生,您愿意进来吗?" 这个女孩就是安然,燕青现在的妻子。 (六) 两年后,杨一峰和燕青都毕了业。杨一峰去了长青藤的一个研究所,七年后升为正教授,掌管著一个每年数百万美元经费的实验室,还兼任一个国家级中美研究中心的主任。燕青留在了中西部,在一家公司任职。 随著岁月的流逝,哥俩儿慢慢地失去了联系。 一个偶然的机会,燕青才跟扬一峰又联系上了。那一天燕青去中国出差。坐在芝加哥机场的候机厅,正要拿出手机给妻子打电话,隐约觉得不远的座位上有一女子在盯著自已看。燕青一抬目光,两人都惊喜地站了起来。 "嫂子,你怎么在这儿!" 燕青兴奋地跑过去,"一峰呢?" "别叫我嫂子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她说几年来杨一峰很少回家。他在国内有女人,在这里有他从国内招来的漂亮学生。她说是她自己要求离婚的,这是要回国定居。 燕青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因为这次邂逅相遇,燕青想起了故人,又跟杨一峰联系上了。 那年夏未,燕青在孩子们的要求下带著全家去纽约看美国网球公开赛。想起当年跟杨一峰你死我活的球场时光,他邀杨一峰同去。杨一峰亦念故情,欣然前往。 与杨一峰一起来的是一位年青女孩,在他的实验室读博士。人很漂亮,热情奔放。在看台上常常忍不住跟小吉米一起乱叫。 燕青问杨一峰:"打算什么时侯结婚?" "结婚?" 杨一峰停了停,"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进那围墙里去了。" 他们看完了晚上的比赛后,又去中国城宵夜。回到酒店时,燕青灵机一动,对女孩说:"好不好今晚你跟安然姐住一起,咱哥俩儿要彻夜长谈!" "你变了。" 杨一峰说。 "你也变了。" 燕青说。 一年后,杨一峰的癌症被发现了,是晚期。三个月的化疗已让他失去了体力、头发和意志,也失去了那位年青漂亮的女孩。当燕青打电话要接他来过圣诞节时,杨一峰想了一会儿,说:"好,老子再也不要吃那该死的药丸了!" (七) 燕青驾著车和杨一峰向十八年前的那个猎场驶去。他望著满天飞雪,想起当年的情景,余光中瞟了一眼旁边憔悴的杨一峰,燕青心里一酸。 "跟嫂子联系过吗?" 燕青还是这样称他的前妻。 "没有。" 杨一峰像是在喃喃自语,"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天黑之前,他们到了猎场。他们在同一个地方搭好了帐棚。不远处的华泊河水依旧在山谷中无休止地流淌,对岸那原始而深沉的林海依旧在默默地展示著创造的神奇。 天还没亮,他们上山了。燕青打定主意,这次要让杨一峰先拨头筹。杨一峰身体太虚弱,他们守一会儿,又坐下来歇一会儿。近中午的时侯,杨一峰的枪声终於响了。 燕青挽著杨一峰,兴奋地向目标快步走过去。只见草地上有血迹,还散著腥味儿,却不见鹿的影儿。他俩顺著血迹在丛林中一步一步跟踪过去。那血迹向前延伸,穿过一大片树林,一直到了华泊河的岸边,突然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对於猎人来说,最残忍又最尴尬的莫过于找不到被自己打伤的猎物。 "鹿是会游泳的,说不定已到了对岸。" 燕青安慰杨一峰。 一天没有收获,他们决定再住一晚。 深夜,燕青和杨一峰刚入睡,突然从山谷中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叫声。 "是母鹿。" 杨一峰断定说。 "别瞎猜了,鹿是不会叫的。" 燕青边说边进入了梦乡。 杨一峰却再也不能入睡。他的肝脏一天比一天疼痛,这会儿虽在冰天雪地里,却疼得全身是汗。 他怕惊动燕青,就索性起来爬出帐棚,在乱山残雪中漫无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 月光下,河水深不可测,有一种阴森的寒气。它蜿蜒地涌动著,不时拍打著两岸,像一条巨蛇肆意翻动著身子,狰狞而恐怖。杨一峰想起童年的易水河,想起在河面上消失的童年夥伴,想起今天被自己打伤后消失在岸边的那头鹿,突然间,他觉得面前的旋流似乎正向自己扑来,带著一股力量要把自已吸进去! 杨一峰打了一个寒战,本能地倒退了两步。 他把目光移向了对岸。无垠的雪像一条巨大而轻柔的毯子将莽莽林海?在自己的洁白下面,和著银色的月光,显得格外地神秘、宁静和详和。突然间,一群野鹿冲出了树林,在雪地上快乐地追逐著,悠然地找寻著盖在白雪下面的青草。 杨一峰痴痴地看著。忽然间,一阵乡愁向他袭来。他好想家。 "可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两行热泪顺著他冰泠的脸颊流了下来。 杨一峰回到帐棚,终於睡著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受伤的鹿被一只雄鹰托著,飞去了那平安的彼岸;他又梦见儿时的夥伴沿著一面从天而降的长梯,攀上了永宁山的顶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