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造就”英雄的時代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中國大陸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
徐學惠,劉文學,雷鋒,焦裕祿,歐陽海,草原英雄小姐妹… …這些是全國樹立的英雄;各省、市,各單位還有數不清的英雄模範。
怎樣才能成為英雄?或者說英雄的突出特徵是什麼?
首先,英雄要把物質放在人的生命之上。徐學惠,銀行的一名女職員,當歹徒持刀搶劫時,她就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抱住一隻錢箱子,因此被搶劫犯砍斷了雙手。劉文學,一個小學生,看見有人偷公社的海椒,衝上去與那個大人搏鬥,因此喪失了生命。兩個蒙古族的小姑娘,為了保住集體的羊群,在冰天雪地里掙扎多日,險被凍斃。
其次,英雄要做到心中沒有自己。焦裕祿,河南蘭考縣的縣委書記,不顧自己患有晚期肝癌,為老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雷鋒,普通的一個汽車兵,把自己的津貼捐獻給災區,把所有的休息日用來為他人服務。歐陽海,當失韁之馬眼看要與呼嘯而來的火車相撞時,他奮不顧身地力挽驚馬,犧牲了自己。
再次,英雄是犧牲了的最好,這樣就可以“蓋棺定論”,“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如果是活着的英雄,他/她得要到處作報告,講述自己的英雄事跡以及成長為英雄的過程。大多數英雄會做不會講,趕鴨上架,不免使英雄失色;雖然可由秀才代筆備稿,卻有不少英雄是文盲半文盲,稿子也難念順溜兒。活着的英雄還會一夜之間從一介草民變成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稀里糊塗上了“賊船”的也不少。陳永貴和吳桂賢即是兩個例子。活英雄榮耀風光,卻不易善始善終。
全國勞動模範,省勞動模範,市、區、縣勞動模範,廠/場勞動標兵;優秀黨員,優秀團員,先進教師,先進工作者,三八女子突擊手,五好戰士,三好學生,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五講四美典型… …家裡的牆壁上,除了毛主席的肖像,就是家庭成員獲得的各種各樣的獎狀。
沒有企業家,沒有政治家,更沒有社會活動家、慈善家。至於科學家、音樂家和藝術家, 他們要“夾着尾巴”時時準備挨批,因為成為尖子必定是走“白專”道路的結果。發明家是聞所未聞---所有的創造發明都歸功於黨和國家和集體。 那是一個沒有“個人”卻“造就”英雄的時代。發掘英雄,歌頌英雄,崇拜英雄,羨慕英雄,渴望成為英雄。成不了大英雄,至少可以爭當一個小模範,領得一張長方形的三等獎獎狀… …不過,公開宣布想當英雄是絕對不行的,個人英雄主義豈止是不謙遜,甚至是狂妄和反動。成為英雄的個人一定要“歸公”。換句話說,英雄不是“人”而是黨和國家的財產。---這亦是那個時代的英雄的重要特徵。
我知道一個英雄的故事,發生在七十年代初期的四川。
一個來自窮鄉僻壤的男青年,他在軍中的職務是連隊的炊事兵。從未見過槍林彈雨,一天到晚與灶台和豬圈打交道;行軍時背着烏黑的大鐵鍋,到了營地就撿柴燒火;烹飪技術也談不上,因為軍中的伙食就是老三樣。他的身世簡直不能更悽慘:父親病故,母親殘疾,三個弟妹尚幼,全靠親戚接濟。他家和當地幹部沒有任何私交,意味着絕不可能入伍,只是在最後一分鐘,極偶然的機會,歪打正着輪上了他。在那個年代,當兵是離開農村的唯一途徑,提干(在部隊被提拔為幹部)則如同上天堂之路 ---因為,作為“農村兵”(原籍農村的士兵),服滿四年兵役後,以士兵身份退伍,仍舊回原籍農村務農;而如果是幹部身份,在部隊可以一直領薪工作,轉業地方則可以由國家分配工作。可以想象,提干對他來說是多麼夢寐以求;然而又是多麼遙不可及 --- 一個微不足道的炊事員!
他常常學習毛主席的著作《為人民服務》,自然知道英雄張思德。張思德在延安燒炭犧牲了。自己不燒炭,也沒犧牲,怎麼“光榮”呢。政治指導員常講,平凡出偉大。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眼看就三個年頭了,這平凡的工作變得無聊。雖然無聊,但想到再過一年就要退伍,回到貧瘠荒涼、連媳婦都娶不進來的山村和那四壁徒空的土屋,他就不寒而慄。
入冬後的一天,他的情況突然改變了。他成了一個英雄。
過程並不複雜。他們炊事班養了五頭豬,種了一大片菜地。平時糞水澆灌菜地,過年殺豬犒勞全體官兵。(當然,豬肝永遠是只留給連幹部的“小灶”。)這天,那頭最大的豬掉進了糞池,眼看就要淹死的時刻,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跳進大糞池,用盡全力救出了豬。他似乎沒有多餘的力氣爬上池岸,直到其他炊事兵發現,將他拖出。
冰冷的糞水浴使得他大病一場,高燒醒來後得知自己已被團部通報表彰,連里正準備搜集詳細材料,為他請功。聽說是爭取二等功。一般來說,在平凡/和平的崗位上,沒有生命的代價,獲一等功不大可能;三等功比較多見。因此二等功是很耀眼的。連里的理由是,如果沒有其他炊事兵的及時援救,他可能已經成為烈士。為了搶救公家的豬的生命,他不惜犧牲個人的生命。
政治指導員是個初中畢業生,文筆不錯,他撰寫的請功報告順利地獲得批准。就這樣,他們連誕生了一個二等功英雄,上下一百多官兵都感到十分光榮。接下來就是英雄本人四處作報告---念的是師里宣傳處一位筆桿子的傑作。他個子不高,其貌不揚,但做報告時穿的軍裝是上下嶄新的,領章也格外鮮紅耀眼。
大半年過去了,他雖然還是一名炊事兵,但再也不“普通”了。他的口齒伶俐了許多,因為不在廚房工作也不餵豬時,他反覆地溫習朗讀報告稿。他的“天地”不一樣了:不僅榮幸地與團首長、師首長合影,而且與軍區政委握過手。軍區政委還說當年參加紅軍時路過他老家那個村子呢。“軍區政委的手很大很溫暖”,他時常暗自回想。 四年的服役期快滿了。他沒有聽說有將他提干的消息。到了時候,行李一卷就走人;獎狀、講稿、合影一大摞,背回老家能當飯吃嗎?然而,提干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再說,英雄應當無私,怎麼能夠居功邀賞呢?
日子到了,宣布的退伍兵名單裡有他。指導員特意點出他是與眾不同的 --- 只有他一個人是帶着二等功的榮耀回鄉 ---父老兄弟將為他驕傲。他不感意外,雖然失望。他並不熱愛炊事兵的工作(講稿里的不是真話),但他更不喜歡當農民。說實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天底下有誰會喜歡沒吃沒喝的地方! 他跟全體退伍名單裡的戰友們一起會餐 ---這回他不必下廚,只管盡情吃喝。席間,先是連長和指導員發錶冠冕堂皇的告別致詞,大家鼓掌;幾杯酒下肚之後,開始有人調侃,有人譏諷;然後,有人謾罵,有人痛哭;到了聚餐尾聲,甚至有人拳打腳踢、掀翻餐桌。幹部們按照經驗慣例,每逢這種一年一度的場合,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也不想惹火這幫老兵油子,哄着他們上了火車完事。
可是這年的歡送會餐,演出了前所未有的驚人一幕。
常言說“酒後吐真言”,此話有人信有人疑。他,這個二等功臣,連里的驕傲,喝多了。他好像又登上了報告席,開始滔滔不絕 --- 這次沒有了講稿,內容也改變了。 “親愛的… …領導… …和全… …體同志們,我……我不是英雄”,他醉醺醺地嘟囔。 旁人半醉着回他:“別,別謙虛了!” “我……真的,不……不是,什麼他媽的英雄!”他搖晃着腦袋嘶聲大叫,引來全場的注意。接着他自白道,為了當英雄而達到提干的目的,他精心地設計了那個騙局。
他先告訴另一個炊事兵“我去掃豬圈,你很快把豬食送來”。然後他去豬圈,把那頭大豬推下了糞池。他跳下糞池,費盡吃奶的氣力把豬推上岸,自己呆在池裡等着那個炊事兵來見證。不料那個人耽擱了好久才來,害得他冰糞污水裹身,苦不堪言,大病一場。“真是……自作自受……為哪樁喲!”他摔掉酒杯,倒在地上。
全場人目瞪口呆。
兩天后他走了,帶着的不是立功獎狀(她被收回了),而是一具處分書,上面寫道:由於XXX欺騙全連同志和上級黨組織,手段惡劣,情節嚴重,經團黨委決定,給予開除軍籍的處分。
這份處分決定,白紙黑字,是我直接經手,因為我當時是團部的打字員。 (2009年10月3日寫於劍橋居所;2010年9月16日修改) 版權所有©西子。勿經作者同意,不得轉載。引用請勿必註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