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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四记 2014-08-20 17:54:37
那是我小时候的北京城。



春极短。成不了一阙独立词。

一并破冰,一并桃枝抽蕾。蕊与蕊碰着头,昵语不断。一树,两树,闲闲的开绽着,
眺首,又是烂漫又是空静。三月的风是如意剪,柳梢裁得清巧生水,细致的可渐渐
入诗入画。枝枝蔓蔓的长袖,一茏烟,一茏绿,点点的善舞舒怀,都似是偷来的江
南。

“春雨贵如油。。。”小学子的窗下,诵声朗朗。一个冬天的西北风猖厉,灰旷旷
的天,悄然而至的就是丝丝弦弦清弹出的一烟微雨。惊的不敢喘息凝视,生怕又是
一场痴痴的空算。

春天不是读书天。春游是天下喜事,总是胜过挖蛹,捉苍蝇那类灰头土脸的中队活
动了。一挎军绿书包,不必鼓鼓的塞满铁皮铅笔盒,弹弓和田字格本。全换成面包,
香肠和果丹皮,上衣口袋里多足几角零钱。

阳春的繁园旧梦。游人如织的热闹石舫,昆明湖上的烟波点点金,亭廊墙寺上随手
可读“XX到此一游”的朝圣语。

只有后海,四角孤檐的佛铃,怀唱清凉。

说是说的,偌大一座皇城,踏破铁蹄,也只是人造湖与人造湖。后海,永远是世人
戏谑京城的一个把柄。

一春。是月余短。象极了少年人的恋爱,无踪无影的快,懵懂的连借口都不需要找。
白杨树一日比一日茂盛有神。打家具的,磨菜刀的,爆米花的,弹棉花的,一圈圈
吆喝喊买的嗓音,隔了几幢灰楼,仍余音赤赤的亮耳。

一季的肉票布票,都收在奶奶的大襟夹衣里。管是细盘算,还是粗盘算,都是转眼
用光。日光长了,春光短了。
初春当了暮春过。任谁也寻不到春深的那条路径啊。唉,这死短的京城春。

日历牌上,很快就撕到了立夏那一日。不过是五月初罢,我想象中还是绿油油的垄
上春耕呢。

春,就是这样。一个惶急的飞瀑跃身,已然无了去处。
剩下指尖微微滚动的珠水记忆。成苔成萝,且去守了那一阶的旧梦痕吧。




夏是怀湍着急逝的雷阵雨的。炸雷和闪电从远处的云层里由远及近的滚过,重兵压
境,转眼就到窗前。粗厚的雨柱急跌下来,一座城淹在汪汪的水里,仿佛瞬间就失
守沦陷一般。然而不等你的惊惶缓过神,天兵天将就偃锣息鼓了。

雨停了,彩虹就是降书。云开霁朗,推窗一望,院子里的五星花,喇叭花,攀藤结
喜,个个珍珠点头,晶亮亮。

池塘的水满了,蛙声翠绿,粗茎的荷叶上,是永远采撷不起的调皮弹珠。在摊开生
字簿的午后,【王冕学画】里的那张图画是多美啊。卷了页的语文课本,所有划横
线的生词都曾是我们的恶梦。

家附近的低洼柏油路,潜积成一条小河。细柄叶子作舟,中间戳一个洞,另一柄叶
子作帆,船栏上蘸圆珠笔油;或者练习本上撕下一页,折叠成一条乌蓬船,河居者
是一溜巴掌大叶的白杨树。雨天,卷起裤脚,穿着塑料凉鞋伺机淌水,黄昏的炊香
里,乐颠颠的偷跑回家,挨大人的骂,总是难免的。

然而,夏终究是个暴君,雷阵雨只是一个清凉的过客。

一群夏蝉藏在密叶丛里,不间歇的嘶鸣,象是乱事的纠察队;天牛是慢吞吞的,却
偏要把它们从树上捉下来,比比赛跑,拿它们寻些乐子。

就算挨到黄昏,也仍然象是扣在焖油罐子里。一把大蒲扇也解不了围,蚊虫嗡嗡叫
着群起围攻,都是四面俯冲下来的小型战斗机。

重伤之后,奶奶的蚕皮枕头和乡下的凉席也救不了一夜的安宁。

三伏天,神降的救兵就是卖冰棍儿的老太太。街头巷尾,推着一个白箱车,嘴里的
吆喝声就是神仙语:”五分钱,巧克力冰棍儿;三分钱红果。。。“ 悠长又诱人。
所有热蔫了的小孩都象是被魔棒点到,冰棍车前立刻就排了一条娃娃队。

不富有的物质生活,倒让我们轻易的握住了许多细小的快乐。
后来的后来,课本越读越厚,我们的快乐却越来越少了。

盼望着长大,盼望着所有成长的烦恼。

那一年的夏天,住在对面灰楼里的宁,开始和高年级的男生泡在一起打群架,成绩
单上拖挂着一串红灯笼。炎热的午后,他就这样懒洋洋的拨着自行车的铃声掠过去。


“我心里有一个小秘密,我想要告诉你。那不是一般的情和意,那是我内心衷曲 。。”
黑白港台明星照上的流行歌曲,被他低低的声音唱成颓唐一片。

小学的毕业照里,他穿唯一的黑衣。我们天真的影像里,那唯一决堤而出的忧郁。

我搬了家。某个夏天,榆钱树的叶子仍然在阳光下青寥如旧,辗转听说他进了工读
学校的消息。

那年同桌的他,离我渐行渐远了。从此,为了三八线和半块橡皮争执的往事,在记
忆里都一笔勾销。

所有的改变是因为夏天。

那一年的夏天过去了。我的童年也结束了。





西风卷袖,秋是沾着些雨点来的。蟋蟀缩在青石缝和凋黄的草叶里,高一声,低一
声,瑟瑟的扯紧喉弦,凉意顷刻就压城了。

天远了。一竿日影移上了窗,从遒缠错落的槐树枝间,筛成细腻的光的萝蔓,种匝
满地斑驳的清辉。池塘里,卷卷的青衣莲蓬,隔着一巷夜雨,都成了苍苍老旦。

遛早的老人,手里提着木架的鸟笼,一摆一摆的从胡同里转出来,迎面见到同好的,
远远的就吆喝一声:“吃过了您呢?”彼此的口中喷着稀薄的白气,仙人吐雾一般。

早点铺子开得早。闲的人,抱着收音机匣子,坐定了,点一碗热豆腐脑,一根油条,
半个晨时的光景就耽耽过了;急赶的人,抓起刚出炉的糖三角,或是一个白扑相的
豆包,拨着自行车铃声,一溜烟就没了。

秋是丛淡墨的旧事。一勾白月,或是晌午的半枕艳阳,都细仃又拖着短匆的影子。
矮房檐下躲寒的麻雀,四合院里一棵,两棵空静的枣树,偶然的,一截蛙声扑通的
跌落在井里,捞不起。

街上起了白烟,是架锅的糖炒栗子,一毛钱换半纸口袋,热脆,好过冷梆梆的江米
条。纸包点心要挨到中秋,细麻绳一系,拎着走遍亲戚。月饼是磨刀石,吃一口心
上嘴里都要咯登一声,要不得。讨馋的是酥皮戳着红印的猪油点心,一边吃一边簌
簌的落,总续有下文。

桑葚紫了,柿子树红了。秋是个清瘦君子,然而袖里也藏了一两件艳事,无法淡描
成。

郁达夫写《古都的秋》,念念不忘的是“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
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却独独忘了香炉的红叶。

或者他就是要避开那热闹罢。偏要在那一橼破屋下啜一杯茶,望一望天白。《菜根
谭》里所谓说:(酉农〕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冬是旧体小说。一节节,一章章,回廊无数。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
寒,门楣阶阼不断。即至立春,以为秧苗绿过半截水塘了,岂知大红对联夭夭的贴
出去,正贴在一片冰天雪地的冷脸上。

冬是繁文缛节,还漫长着呢。

一炉炭红的蜂窝煤球,或是两三片单薄的暖气管,都抵不住犀利寒夜的长驱直入。
橡胶囊的暖水袋,碎花布拼成的压脚小棉被,暗绸底色,镀亮红牡丹的暖水瓶,密
密的冷如罗衾如十里云帐。枕着一夜的梦楫,一夜呼啸的风桅,惊涛不断。

天明总是冻醒的。窗上是一层细白箩衣般的冰霜,一苞苞小花朵,纺晶莹的纱。用
手指瑟瑟的涂开半亩花地,霜珠淌汇成一线水流。窗子外面,是青灰的一顶天,檐
下伶仃着一两柱冰,一把枯枝卷在西北狂风里,大风咆怒如挥舞层层刀片,小风尖
刻如扬起千万细鞭。

行人就陷在一望无际的酷刑里。敦厚的大棉袄,黑条绒棉鞋,颈间重兵围守的脖套,
粗毛线手套里的一双手,永远焐不暖。顺风走,背后的风沙排山倒海,乱响成一片
金戈铁马;逆风走,莽撞的沙粒接二连三的跌进眼睛里,走一步退半步,缓滞磕碰
如遇时局不利。

晌午有一帘薄薄暖阳,如一碗热白粥上,凝起的一层油花米脂,少而精贵。一抬头
的功夫,就散了影子。惆怅之际,满眼望天望出去,一户户,一家家,小阳台上密
密扎扎的悬凉起,冬储的大白菜,堆堆卧卧,卷卷墩墩,蓬然的一片片,无法收拾
的冬景。

雪夜深窗。一家人,围坐一桌沸沸的羊肉沙锅,少不得那几片翡翠白玉,地瓜宽粉
条,细孔千筛的冻豆腐作汤底。黄灯之下,举箸杯饮,琐事叨叨如萝如烟。一屋袅
袅的温暖萦怀绕梁。细听窗外沙沙风雪,小扣柴扉,莫不又是一程“风雪夜归人”
般翻涌如浪的故事。

邓云乡在《燕京乡土记》里写:“京华忆,最忆是围炉,老屋风寒浑似梦,纸窗暖
意记如酥,天外含吾庐。”莫不若此。

江南冬有窄窄的一船山水,沿岸人家,一树嗡嗡的鸟鸣如笼。而京城的冬,鹅毛笔
挥毫即入诗,铺天盖地。对于孩子们,雪趣无数。堆雪人,打雪仗,昆明湖上滑雪
车,溜溜冰,踉跄的摔一跤,不辜负这冻天冻地的三尺冰。

燕山雪花大如席。腊月深重如深宅深锁,所有盛开的春事还在深深更漏的远山更远
处。

奶奶的厨房里却一日比一日热闹。腊八粥,青黄红绿的熙攘在粗蓝陶瓷大碗里,亲
密黏腻如一些小情侣,三三两两的露着头;肠衣洗净了,灌进肉馅,一节一节的扎
起尾巴,粗绳系起,晾在厨窗外,冷风一吹,悬梁刺股一般;刺猥馒头排排兵似的
列在篦席上,手底一转一点,两颗咕碌碌的红枣眼睛,立时传了神;一张面皮里裹
成葱茏美满,油里翻滚一下,就是一碟金黄脆的春卷。

厨房里转一转,口袋里就多一点零食。面排叉,油梭子,彩色虾片,变魔法一样。

街上象热油上的锅,渐渐热烈了。木炭铁桶上一圈嘶嘶热透的烤红薯,香气从街头
传到街尾;一架自行车旁围拢许多孩子,挤出来的兴冲冲,高高的举着根冰糖葫芦。
只有校门口空空,卖关东糖的乡下人,也蹬着车回家过年了。

过年就像翻童话书,早晨从冰凌冰宫的梦里醒过来,枕头底下压着一件花衣裳。乖
乖的在大人面前讲两句吉祥话,衣兜里的压岁钱就已经鼓鼓。

厨房里转不开人,探着头望一望:柿子椒是青红灯笼,小黄瓜吊着碎花缀,蒜苔齐
刷刷,精神的绿制服军人,红肉鲜鱼,碟碟罐罐。小孩子最讨人嫌,奶奶自会拿个
捣蒜坛子,遁过来。三十晚上吃饺子,缺不了这味料。

一挂浏阳小鞭,红艳艳的年就开场。此后二踢脚,满天星,双龙戏珠,烟花璀目。

地上絮絮落落铺红一片,东拣西拣,又许多未开膛的。中间一折,聚成一堆,一根
香点过去,刺花嘶嘶酥酥的又是瞬即一场。

更小的时候,过年夜还有纸灯笼提。彩色皱纸上描山水花鸟,一根竹杆拎着,肚囊
里插只红柄细烛。三五个小孩,顶满天星斗,嘻闹不到半条街,摇摇晃晃的一个闪
失,总有人懊丧的举着一根空竹梢回家。

年过了。春还是深深庭院深几许,满眼只是西风吹雪。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海看柳。柳梢间薄绿初上,
春意渐长。回过头去遥望冬,重重山,重重水,千重门外啊。

一本细细蜿蜿的小说合上了。锦绣或是凛冽,在几十年后的某个冬夜里苍苍念起。


浏览(1015) (3) 评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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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作者:云乡客 留言时间:2014-08-24 14:14:48
“全球暖化”模糊了分明的四季,雾霾取代了风沙,寻常院落里的花树多被压在了钢筋水泥之下,幸免于难的蜷缩在“人造湖”周边苟延残喘......

旧日京华风貌只在优雅深远的文字中再现。

谢谢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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