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弯弯 作者:纪萱
那个散发着茉莉花香的仲夏夜,那婆娑多姿的槐树上的一弯月亮,随着风,轻轻地,轻轻地飘落在我眼前。踏着月光,追逐着花香我仿佛又走进那座北方城市---我的家乡。市中心的广场上聚集着一群年轻人,虽然互不相识,却热烈愉快地相互交谈着。但,不说中文。
这是这座城市最大的英语角。每天傍晚我都会到这里,站在圈外,静静地倾听,倾听。从日落黄昏到月亮升起,从熙熙攘攘到寥寥无几。就是那个仲夏夜,随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我推起自行车准备回家,你来到我面前, 高高的个子,戴一副眼镜, 二十几岁模样:“天这么晚了,让我送送你好吗?”看你一脸诚恳,文质彬彬,虽素未谋面,还是欣然答应了。
在南运河花园对面的公寓楼前,我停了下来。“到家了。”你也从自己的车上下来跟我告别。分手前我送你一张名片。
望着你骑车远去的身影,一缕温馨,一丝惆怅悄然爬上心头。
接下来的星期天,你给我打电话,我请你来家里坐。开始相识。
没想到你已经三十,有一个五岁女孩,那是你的挚爱。你去新加坡留学一年回来,你妻子跟一名外国教授去了美国。
你更没想到我已过了第二春,还没有小孩。刚刚走出一桩无聊死亡的婚姻。
看来我们同病相怜。用你的话说,我们都是“Jobless”. 你从国外回来还没找到新工作。
而我被迫离开报社,在一家广告公司打零工。
我送你一本我写的书。你两眼一亮,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你已经出书了!”
临走,你问:“喜不喜欢听歌?”
“喜欢。”
“下次我给你拿盘磁带。”
你再来的时候果然带来一盘歌曲磁带。我们坐在沙发上,专心听录音机里播放的歌。
塔里木湖,克拉玛依我爱你,长城永在我心中。略带磁性的男中音时而婉转时而激昂,像一条汩汩流淌的河流,从新疆塔里木越过千山万水流到我的小屋滋润着我的心。听着听着,有些迷惑,这声音好耳熟,我侧头看你,你的眼睛闪过狡黠的亮光。
“是你唱的!”这次惊喜是写在我的脸上。
“我两年前录制的。”
“你可以当歌手!”
“可我不善表演。我的专业是英语。”
“那,太可惜了!”
你用淡然一笑作为回答。然后用手指着窗外,“你看那弯月亮像什么?”
“像一只小船。”
“我就给你唱弯弯的月亮吧。”
“是刘欢的那首?”
“对。”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呜 —— 阿娇摇着船 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
你的声音像一瓶陈年老酒那样香醇,悠扬,轻柔;像天使的翅膀轻拂,使我心醉。不知不觉我的头靠在你的肩上。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慢慢停止了。
突然,你紧紧抱住我,让我不知所措。我竟然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轻轻哭泣起来。满脸的泪水把你吓坏了。你松开我,惊恐地问:“怎么了?生我气?害怕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可能是好久没有人这样抱我了。”
你松了口气,把我拉过来,开始轻轻地吻我。用你温润的嘴唇吸干我脸上的泪水。
至今,有时我还会感觉到的你柔唇热吻,在梦里?在心里?
有一天,你兴致勃勃打来电话,说你找到了一份工作,是给一个咨询公司翻译文件。那个周末,你来我家,高兴地说,:“我发工资了,五十块钱,咱们可以下馆子了。”说完,拉着我就走。
九十年代初,城里私营餐馆还不多。人们也没有常在外面吃饭的习惯。为了招揽客人,无论餐馆大小都设有卡拉OK 视频。在我家附近一家小餐厅,加上我们俩只有四个客人。我们只点了两个菜,鱼香肉丝和炒通心菜。吃得差不多了。你就想唱歌。
你说,“你来点,我来唱。好吗?”
“好哇。费翔的《读你》 ,怎么样?”
“好,读你。”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唔,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唔,”
你天生一副好嗓子,费翔的高音也难不倒你。驾驭起来,轻松自如。你一边唱一边向我走来,拉起我的双手,走到视频前面空地,随着节拍轻轻摇摆。你看着我的眼睛继续唱:
“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怜,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你的一切移动,左右我的视线,你是我的诗篇,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
这时,旁边的吃饭聊天的客人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你演唱;老板娘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大厨二厨放下手里的活,从厨房探出头来。当你结束时,大家一齐为你鼓掌。老板娘赞赏说,你唱得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好,是哪个歌舞团的?给我们签个名,拍个照,留个纪念吧。你有些难为情:“我不是明星,只是唱着玩儿的。”说着会意地看了我一眼,“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我赶紧解围。
那一天,我们玩得十分尽兴。
是的,我是在等待美国领事馆签证的过程中认识你的。似乎我们相识、相知就是为了有一天要分手。 我们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就像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样。
可是,我有份重要文件需要提交领事馆,当然需要一份标准的英文翻译件。我犹豫再三还是觉得求你最合适。你不十分情愿地答应下来,却迟迟不动笔。我懂你,你不是不愿帮我,只是帮了我,距离我们分手又近了一步。
那天晚上,你坐在我的写字台前,旁边放着我的中文原件,要开始工作了。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咧咧嘴,露一丝苦笑。“将来你能不能去美国?”这是我想了很久的问题今天必须说出来。
“不,不可能。”你好像不假思索就回答了我。我能理解你的决定就像我能读懂你的心。
你前妻被美国教授抢走了,如今,一所美国大学很快就要把你的情人再次掠走。换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而我,偏偏要去的是美国。为此,我已准备了三年。
你终于开始工作了。前后没用二十分钟,一页纸的翻译就已完成。天哪,你的专业也是如此出色。今生今世我的英文怕也赶不上你,可我还是要去美国。
忘掉这一切吧。我们要珍惜眼前仅有的时光。
又一个黄昏夜,你在我家看电视。我坐在沙发上你身旁翻看《大众电影》,其中有一篇文章转载好莱坞评选美国年度最性感男星。我是学中文的,对“性感”这个外来词早有所闻。但就是没有感性认识。也许是因为我成长的年代提“性”色变,对“性”总是讳莫如深造成的吧。我想你是学英文的,也许对其英文愿意有更准确的理解。就问:
“你说,一个性感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眨眨眼,看着我,诡秘一笑。“你就很性感。”
没想到他这样回答,立刻觉得双颊发热,怕早已红晕掩映。
“你还害羞?”“你站起来”。
“干什么?”我还是乖乖站起来。
你也站了起来。“你看,你个子很高,身材又好。我就觉得你很性感。第一次看到你,觉得你眼睛很特别,好像哪个电视主播。”说着,在我发烫的脸上亲了一口。
我从未觉得自己像谁,只是个子接近一米六八,刚刚到你的鼻尖。你大概一米八,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办事又成熟,大概是做了父亲的缘故。你,对我是致命的诱惑。
突然,砰!砰!砰!门敲的震天响。我松开了搂你脖颈的双手,跳到门前,从猫眼里看到一个三十八九的大汉。他住我家大院西楼,是市里电视台一位导演。曾跟他约会几次,无法忍受他的粗鲁。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行,必须现在说。你要不出来,就让我进去。”
我只好走出来。“什么事?”
“我下周要带剧组去葫芦岛拍外景。你跟我一起去。”
“我又不是剧组成员,干嘛跟你去?”
“你去看看,好玩儿吗。出去散散心。”
“我现在很开心,不需要。”
“你是不是跟一个说‘鸟语’的人在相处?”
“你文明点儿好不好?我跟谁相处关你什么事?”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那个‘鸟人’是不是在你房里?”
“不行,我要休息了,你赶紧回家。”
“要不你跟我去葫芦岛。”
“那,…让我想想,三天后给你答复。”
“好,三天后要是没有回答,我天天晚上来你家。”
回到屋里,见你一脸的担心。“没事吧?”
“我把他支走了。”
你转而愤怒,“刚才我真想开门出去揍他一顿!”
“千万不要,你不是他的对手。他练过跆拳道,据说是黑带六段。”
“我怕他伤害你…”
“别担心,还不至于。”
第二天早上,不需要上班,想睡个懒觉。刚合上眼,期待做个好梦。却听见大楼外面有喊声。声音越来越大,怎么好像是喊我的名字?
“江—小—玲,你—出—来,我—要—看—你—…” 除了他不会是别人。真是个疯子。
我气的把被子拉过头顶,用手指堵住耳朵,不想听‘鬼‘叫。可是那声音还是钻进耳朵,像鼓槌一样撞击着我的耳膜。五分钟过去了,喊声还在继续,一声接一声。到了十分钟,我实在听不下去,看来他没有停下来到意思。
我翻身下床,批了件衣服。瞥了一眼座钟,九点二十。太阳已高高升起。当我打开窗子,从四楼往下看,看到长发披肩的导演仰着头张着嘴,像一只受了伤的狼,拼命哀嚎。就在我开窗的那一刹那,像电唱机的插头被抜断,喊声戛然而止。再看他,原本因叫喊而涨红的脸,看到窗子开了转而变成笑颜。
“你到底还是出来了。小玲,你好!没什么事我要上班了。明天见!”
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是导演,不坐班,什么时间去电视台,自己说了算。我心里暗暗庆幸多亏你昨晚走了。如果今早你在场,没准会冲下楼去和他大干一场。我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虽然平时你很文静,但我深知,欲火中的男人是容不得他人挑战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同样的戏码天天上演。后来又升级到晚间。
那天晚上,刚吃完晚饭。楼外传来一阵吉他声,伴随着忽高忽低的吉他还有断断续续的歌声,随风飘进我的窗口。
“没有承诺, 却被你抓得更紧。 没有了你, 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 ……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后一句我听得很清楚。 是他在唱。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他曾对我说打算拍一部MTV, 主题曲就是这首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还有背景人物、伴舞什么的。见鬼!难道他知道你给我唱歌吗?难道他这是在竟歌赛吗?
我们这幢楼住着五十多户人家,百十来口人。都是市里干部和知识分子,平时很安静。所以今晚的吉他歌声就显得很特别,不时有人开窗探头观望。我坐不住了。开窗向他喊话,让他回家。这一次他不再理我,自顾自弹唱,仿佛已沉醉其中。
这些天我被他撹得不胜其烦。得想个法子了。为什么不请对门刘叔叔帮忙呢?他是我父亲多年好友,现任市政府办公厅主任。想到这里,心静了下来。我给自己冲了杯果汁。
过了不止三天。一个周日的晚上。你来了。像往常一样,我们品茶,看电视,聊天。外面响起脚步声,门被敲得震天响,远远超过上一次。好像马上就要敲破,倒塌下来。我咬紧牙,就是不去开门。同时用手使劲按住你,让你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听到对门的门响了,再过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我高兴地搂着你跳了起来。然后打开冰箱,拿出啤酒来庆祝。
后来刘叔叔告诉我,那天他打开门对他说,“她不让你进,我让你进。到我家来坐坐吧。”他一进去刘叔就跟他摊牌:要么继续闹,要么回家。继续闹的代价是刘叔要找电视台台长谈谈。要知道,全市事业单位的头头全归市办公厅管,他实在不想丢掉导演的职位。
从那以后直到出国,我再也没见到他。
签证到底还是下来了。那是美国圣诞节前两天。你向我祝贺,又拉我去餐厅,要开怀痛饮。我相信你是真心,同时也是无可奈何。人生有多少无奈? 没人能将它扭转。就像我们无法将凋谢的花儿重新开放,让落地的果实重新回到树枝上。
签证到手我却犹豫不前。过了两个星期,你问我:“机票定了吗?”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
“好容易办的签证别弄过期了。”你显得理智而冷静。
“春节快到了,让我和你再过一个春节吧。”
“好吧,我也是这样想。”你暖暖一笑,我的心要化了。
春节后,距我离开的日子只有一个星期。我的东西行李都还未整理。你约我去展览馆附近那家夜总会,那是当时全市最大一家。我们尽情地唱啊跳啊,一曲接一曲,舞厅舞,迪斯科。什么都不想,只有你和我。最后实在跳不动了,坐下来,看别人跳。我依偎在你的怀里,看着巨幅屏幕上麦克.杰克森的太空舞,耳边是激情震荡的摇滚乐。仿佛时空已凝固。我好想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此时定格成永远,我会觉得很幸福。它已超越了我对美国的向往。
回家的路上,正值上玄月。月儿弯弯,心儿颤颤。你又给我唱《弯弯的月亮》。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唱: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
命中注定你我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我们只能按照各自的轨迹去走完余生。而在那个不寻常的夏夜,两条轨迹不期而遇,并行走过了一段多彩的路程,留给我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出发的一天终于到来,家人朋友还有你到车站为我送行。那时我们城市还没有国际机场,只能先乘车去北京。车开动了,人们向我挥手。我一直在望着人群中的你,泪水涌了出来,你是否也眼眶湿润?只见你别过头转过身,是的,你哭了,担心别人看见。我甚至不能在心里跟你说再见,因为我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相见。
你是我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之前最后的温暖,最后的爱。
别了,你的歌,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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