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提起“励志”,就是穷人成大款,草根变明星,寒门做高官。然后回老家盖房子抖威风修祖坟,在城里“驷马高车呈豪快,金屋藏娇生后代”。好像他们的“志”就是升官发财,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传宗接代。这也实在是太糟蹋“志”这个中文字的含义了。说起励志明星的套路也是千篇一律。小时候在村里穷得吃糠咽菜,住的破屋凉炕,出门黑灯瞎火,踩了一鞋底子鸡狗猪屎。进城后看见繁华都市车水马龙,霓虹夜景,不禁大喊:“我要有钱”,就被称为“励志”行为。有了钱,不管钱怎么来的,那叫“英雄莫问出处”。志满功成之后,吃的是会所里的山珍海味,宫廷御宴,住的豪宅深院,总统套房,出门则是名车专机,贵宾红毯。那些小编,记者心中的“志”就是如此这班地苟且,他们眼里的“励志”当然就是他们自己梦寐以求的功名利禄了。 中国历史上最不缺的就是“励志”的典范,那些“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闻鸡起舞”的仁人志士,上为报效江山社稷,下为造福黎民百姓,奋发励志,终于成为青史留名的名士先贤。当然,历史上也出现过无数个穷人发财成大款,寒门科考做高官的人物,但是他们励志只为求个人功名财富,不为天下计,时过境迁,早已人与名具朽,消失在浩瀚的历史里。山西晋商那些“X家大院”,如果不是贪官为给自己扬名拍了电影,谁还知道它们的存在。但是“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工部草堂,这些陋室茅棚却千古留名,为后人传诵千年至今。不少名垂青史的励志典范甚至一生都生活得贫困中,但这并不能减少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励志精神对后人的激励,只因为他们胸怀社稷,心忧黎民,志在“兼善天下”而非个人发财。 我以为,中国当代励志的第一典范应该是书法家启功。启功1978年66岁就为自己写下墓志铭,第一句就是“中学生,副教授”,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穷孩子,如何通过自身努力成为副教授,进而成为教授,最终跻身国家级学术代表人物,书法大师,国宝专家,那才是真正称得起当代励志第一人。启功虽然是雍正九世孙,出身于满族正蓝旗,但是他出生于1912年,民国元年。皇室后裔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不是财富地位,而是灾难和贫困。他一岁丧父,在北京已经无法生存下去,靠祖父接济安排,搬到河北易县投靠熟人,10岁时祖父去世。读到高中,家里已经贫穷到无法继续学业,只好外出做家教补贴家用,后来由祖父门生推荐到辅仁附中,然而,由于他只有初中文凭,两次被解雇。日本人占领北京后,又丢了饭碗,靠卖画为生。启功一岁丧父,姑姑为抚养他这个家族单传,终生不嫁,启功尊称她为“爹爹”。 由于学历、出身等原因,启功一生坎坷。他回忆说:“解放前有人不屑我这个资历不够的中学生,眼皮根本不夹我地把我刷来刷去;解放后又有人鄙视我这个出身不好的封建余孽,舍你其谁地把我批来批去。各路英雄都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以示他们强者的‘伟大’与左派的‘先进’。”1958年反右运动已经过去了,但是他杰出的绘画才能使其成了某位党员画家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被打成右派。教授降级为副教授。从此以后,启功只写字,不再画画,以避免那些掌握他生死大权的党员画家的嫉妒。然而祸不单行,最爱他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相依为命的母亲,姑姑,都在五七年他人生最惨的时候去世了。”文革开始后,他这个封建余孽,牛鬼蛇神,反动右派,理所当然地成为批斗对象。他也只能逆来顺受,挨斗,劳改。然而最侮辱他人格的是强迫他抄写大字报,让慈悲为怀的佛家弟子把几十年修炼的书法艺术用于野蛮的阶级斗争。在那个贫农当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焚琴煮鹤的时代,启功悲不能禁,欲哭无泪。 那些从农民成为明星,大款,高官的成功人士,只不过是小时候在贫穷落后地区生活过,但是,贫下中农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他们是“党在农村的阶级依靠力量”,可以对地富反坏右实施专政,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他们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俺贫下中农大老粗就是要专知识分子臭老九的政”。他们虽然生活贫困,但社会地位高人一等。而启功这样的知识分子,不仅生活贫困,而且精神受羞辱,人格被践踏,身心受摧残,成为贫农出身党员干部和革命左派可以随意欺压迫害,任意凌辱的“贱民”。这种被“打入另册,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远比贫困更让人绝望。启功等学者承受的不仅是物质生活的艰难,更是渺小的个人面对不可能抗拒的时代悲剧。但是他自强不息,以坚忍不拔的毅力,自学成学术界的最高权威,为社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后人留下传世的学术成果,不仅赢得了社会的承认,也维护了个人尊严,以中国最后一个诗书画三绝的大师和启体书法名留史册。然而,启功一再声明他不是一个书法家,他说他首先是一个教师,然后勉强算是一个画家,书法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已。这和他的老师,稳坐三十年代中国画坛之首的摄政王孙溥儒观点一样,溥心畬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书法家或画家,他认为自己经史为上,诗词在后,画在字下。 成名后,钱多了,社会地位高了,那些明星大款做些什么就不要我说了,新闻媒体整天都在报道他们的骄奢淫逸生活,你们自己去看,我只说启功干了什么。从写下《墓志铭》到离世,启功先生度过了人生最轻松、也是最伤感的28年。巨大的荣誉,丰硕的学术成果,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花不完的收入。但是,每每想起苦难一生无以为报的亲人,深感愧对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姑姑,特别是一起吃苦受难的妻子。当他看到自己花不完的钞票,写下了悲凉凄惨的《中夜不寐,倾箧数钱又作》:“钞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酒酽花浓行已老,天高地厚报无门。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 启功说:“我的母亲、姑姑、老师、老伴儿活着的时候,我没有钱让他们过好日子;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我们是有难同当,但没能有福同享。因此我的条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我只有刻苦一点,心里才平衡一些。”那些从穷变富的励志典范都是挣钱越多越好,从来没有一个像启功这样因为钱多而心烦的。从对待钱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贵族与暴发户的区别。 1988至1990年的两年中,他奋笔挥毫,创作了二百多幅翰墨丹青,并拿出一万元装裱费。作品在香港拍卖所得的贰佰万元全部捐给北师大做奖学金。校方提出以他的名字为奖学金命名,但启功表示要以他恩师陈垣的书斋名“励耘”命名,以感谢恩师栽培之恩,既不要钱,也不要名。他在潘家园看见别人仿他的字卖钱,不仅夸说:“写得比我好”,还承认就是他写的。他后来对人说,别人仿我的字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不能断了人家的生计。比起那些出了名的草根作者为版权打官司闹得天翻地覆,就看出大师和暴发户的天地之别了。 启功妻子于1975年去世,她说自己死后,启功一定会在大家的撺掇下再婚,启功发誓说不会。果然此后提亲的,自荐的踏破门槛,有的进门就给启功脚腕上拴红绳。为了表示自己坚定的独身信念,启功把卧室的双人床换成单人床。堵死了这些人保媒拉纤的念头。启功以三十年独身,诠释了对共患难妻子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启功是他家族第二代单传,虽然“妻已丧,并无后”,然而他并不在意。而那些穷乡僻壤的农民却不顾一切拼死拼活也要了生个儿子,哪怕为此倾家荡产。那些官场新贵,土豪明星虽然地位变了,但是在老家养成的小农意识没变,到处养情人繁殖后代,妄图子孙满堂,鸡犬升天。看看启功这样的皇室后胄都不在乎后代香火,无名鼠辈也好意思说什么“无后为大”,你就算有后,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君子和小人思维意识的区别正在于此。 那些新贵,土豪,发财了总要找一个同姓的古代名人做祖宗。姓孔就以圣裔自居,姓包就是包拯后代。启功是正宗皇室后裔,却拒绝称其爱新觉罗。凡是写爱新觉罗,启功收的信一律退回。他的祖父毓隆就辞去爵位,科考入选进士再做官的。真有才干的人靠自己的成就说话,不靠祖宗庇荫。只有缺乏自信的暴发户,才会找古代名人认祖宗,没有个历史名人祖宗撑腰就觉得没身份。 综上所述,启功出身不仅贫穷,而且政治地位低下,受尽屈辱,而当代暴发户只是出自农村,生活艰苦,但政治地位高。启功的起点肯定比他们低。暴发户翻身后,只是自己有钱有权。享受奢华,并未馈赠社会,造福百姓。那些农民出身的贪官甚至盘剥欺压百姓,为害一方。而启功在诸多领域留下的学术成就将一直为后世学子指引方向。他开创的启体书法,也将长存天地,成为一代又一代书法爱好者的典范楷模。在对社会贡献上,那些靠“励志”而爆发的新贵可以说无一处可与启功比肩。至于人品,启功是高耸入云的巍巍青山,令后人高山仰止。暴发户则还是他们老家村边地头的一抔粪土,被乱风吹回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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