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愿 那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三年大饥荒已经渐行渐远,国民经济正在逐步恢复,市场也逐渐繁荣了起来。 父亲就在这个时候到专区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是什么不得而知。但住着招待所,吃着会议餐的父亲却触景生情,挂念起了他的四个儿子。他躺在招待所那宽大柔软的床上,一边剔着牙,一边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在想:也不知道孩子们以后能不能也象我一样,到这样的招待所里来住上几天,吃上几顿这样的饭?他们中哪怕只有一个有这样的福气,我也心满意足了。 这就是父亲的心愿,也是父亲晚年经常提到的场景。他说,那时候,在他心目中,能住上招待所,吃上会议餐,就是幸福,就是成功! 父亲出生在单县北部东鱼河南岸的一个村子里,是祖父的第一个儿子。小时候,他跟着做教书匠的祖父也读了几年书。但后来由于家里太穷,十五、六岁就跟别人下了关东。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下过煤矿,伐过木材,据他说,什么样的苦都受过。 1948年,关东大地战火四起,硝烟迷漫。父亲无工可做,只好回乡。路过天津的时候,一个老乡说有一个国军军邮局里伙夫的差事,问父亲是否愿意去做。父亲当然愿意。于是,他就在这个只有3、4个人的军邮局里当上了伙夫。工作挺清闲,吃的也不错,算是父亲这十年里找到的最好的一份差事。没想到,只清闲了两个月,因为战事吃紧,军邮局就随国军开进了东北战场。但仗还没打,父亲就又随国军坐船逃到了上海。后来我知道,这一仗,就是著名的“辽沈战役”。林彪的四野“关门打狗”,把国军的55万大军,几乎全部歼灭,只有极少数人乘船逃了出来。父亲能够跻身这极少数之列,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逃到上海的国军已经没有人管了,连饭也吃不上。父亲只好一路讨饭,跋涉一千多里,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的父亲这时才知道,他走后的这十年里,祖母及二叔先后病死,祖父孤身一人实在没法过,在同学的介绍下,参加了革命,在国营的粮食公司里管总务。祖父看到失散十年的儿子终于回来了,而家早已没有了,就把父亲留在了公司里。父亲从此就算参加了革命。这时是1949年春天,还没有建国。因此,父亲也算是建国前的干部。 参加了革命的父亲已经25、6岁了,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时的父亲已经是革命干部,家里除了一个同样是革命干部的公公外,没有任何负担。于是,很快就把母亲娶进了家门。 按照祖父的打算,母亲在我家的任务,就是做家务,生孩子,尽快给老魏家续上香火。但从小没有机会上学的母亲非常想上学,曾经当过几年教书匠的祖父看到年轻的儿媳妇这么有志气,十分高兴,当即决定送母亲去上学。家务事,找人干就行。 母亲十分聪明,只上了一年多的学,就考进了招收初中毕业生的湖西革命干校。毕业后,也被分配到了粮食局。 这时的父亲,在粮食局负责全县的粮食计划调运工作,母亲在财务上干出纳。祖父则调到了另一个单位。一家三口(不,是四口,大哥已经在父母结婚一年后出生了。)其乐融融。 出身贫寒的母亲,工作上十分努力,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没几年,就入了党;而同样出身贫寒的父亲,虽然工作上也十分努力,但在政治上却十分糊涂,在他看来,象这样有工作干,有饭吃,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就应该满足了。从来也没有想到在革命队伍里还需要向组织靠拢,向组织汇报思想。因此,终其一生,就没有跨进过组织的大门。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们弟兄四个相继出生。其间,又经历了三年大饥荒,虽然父母都在粮食部门工作,但我家与全国人民一样,守着满仓库的粮食,照样挨了三年的饿。看着逐渐长大的四个儿子,父亲开始发愁了:也不知他们长大后能干什么?能不能也象他那样幸运?万一他们没本事,是否还要回村去种地?想到回村去种地,父亲不寒而栗。农民的遭遇他是十分清楚的,让孩子们回村种地,他确实万分的不甘心。还有,这四个儿子,都要娶媳妇,但,房子在哪里?钱需要多少?许多烦心的事让本来十分满足现状的父亲不再那么满足了。 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再想儿子的事情了——他自己的事都应付不了了。1967年初,突然在一夜之间,粮食局院子里贴满了他的大字报。说他只抓业务,不问政治。这倒是实话。父亲参加工作近二十年,一直干的就是粮食的计划调运业务。他对此很有兴趣,他的办公室里,贴着一幅大大的单县地图,地图上标出县内各粮站、粮库的位置,他经常对着地图,研究怎样调运粮食才更经济更合算。(这种业务现在叫“物流”,是一种目前很时髦的专业。)文革已经开始半年多了,局内各派勾心斗角,而他却从不过问;说他思想落后,自由散漫。这也不假。父亲虽然已经当了近二十年的革命干部,但思想却仍旧停留在东鱼河畔的那个小村庄里。他的理想,只不过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城市版。说他胸无大志一点也不冤枉,和他同时参加工作的早就当局长、书记了,而他,从参加工作的那一天就是计调股长,干了近二十年,还是计调股长。——这些都不是什么大的错误,还有要命的——说他阶级立场不坚定,给自己的父亲找了个地主婆作老伴。这可有点冤枉他了。这件事是母亲干的,父亲最多也就是负有不积极反对的责任;还有更要命的——说他是国民党特务。理由是他曾在国军的军邮局干过,邮局,就是搞通信的,这本身就涉嫌传送情报,而军邮局,不搞军事情报还能搞什么?因此,这个军邮局很可能是国民党的特务组织。所以,父亲就只能是国民党特务了。对于这最要命的一点,父亲百口莫辩。他辩解道,我只是个伙夫!人家却说,伙夫,也是特务组织成员!你是打着伙夫的幌子干着特务的勾当!电影《羊城暗哨》里的特务头子还是个保姆呢! 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曾经干过公安的局长策划的。父亲虽然是局里的业务骨干,但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买领导的账,因此,引起了局长对父亲的不满。后来从档案中发现了父亲有一段军邮局的经历,就以此大做文章。发动起了对父亲的批斗。那一段,是父亲最难熬时候。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还要天天挨批斗。有好几次,他都不想活下去了。幸亏母亲、祖父、还有祖母(就是我那位地主婆奶奶)好言相劝,才没有走上绝路。 好在文革中的形势瞬息万变。没过两月,局长就随着山东的“反逆流”运动倒了台。父亲被强加的国民党特务的罪名也就烟消云散了。前一段受压的那一派掌了权,对局长及其亲信如法炮制。父亲虽没有参与他们对局长的报复,但心中无疑是同情他们的。 摆脱了国民党特务的后顾之忧的父亲,又开始关心起他的儿子们来了。1968年,文革中的第一次征兵,他把大哥送进了部队;1969年,我刚初中毕业,他就要我报考高中。我这时对上学早就没有了任何兴趣,而那时报考高中,只要求通过一次很简单的文化测验。但就是这最简单的文化测验,我也交了白卷。我当时只想等到下一次征兵,当解放军去。 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两次征兵、两次招工中,我都因政审不合格被刷了下来;同时,大哥在部队里的入党、提干,也都因为政审而迟迟不能过关。原因是,这时局长他们那一派又重新掌权了。他们虽然不再说父亲是什么国民党特务了,但只要是搞政审的人一来调查,他们就以“历史不清”这句话来概括父亲那几个月的历史。在文革中,“历史不清”是个很可怕的词。历史上一点毛病都没有的叫“历史清白”;有点小毛病的叫“历史清楚”。既不说你有毛病,也不说你没毛病,只说你这一段历史组织上不清楚,这就给了人很大的想象空间。搞政审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只好绕着走,因此耽误了好多人的机会,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 面对这种情况,父亲悔恨交加。他后悔当初接了那个差事,如果当年不在天津停留,直接回家,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就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影响了两个孩子的前途,说不定后面还要继续影响小三、小四!据母亲说,他曾经几次当着母亲的面后悔的痛哭流涕。想象一下一个大男人痛哭流涕的样子,那才真是叫人心酸啊。他也曾当面对我说:“小灿,是爸爸对不起你啊。” 恶梦般的文革终于过去了。我们兄弟四个先后在两年的时间内考上了大学。在我分配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的家宴上,父亲第一次对我们兄弟讲起了他十几年前的那个心愿。他说,那时候觉得你们四个中能有一个人住进招待所,吃上会议餐就不错了,没想到你们四个现在都能够住招待所,吃会议餐了。我满足了,真的很满足。听到父亲最大的心愿竟是让我们住招待所,吃会议餐,全家人不由得都笑了。我说,住招待所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有钱,住就是了嘛。再说现在高级宾馆、酒店多的是,为什么非要住招待所呢? 父亲说,现在看来,住招待所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但是,在那个时候,能够住进招待所,是真的了不起。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晚年的父亲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因为他的心愿实现了。 首发时间:2011-6-21 17: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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