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良知就是昊天上帝 余東海 九死之餘猶有夢,吾心以外別無天。 ----東海聯 一 昊天上帝有沒有人格?如果有,與西方宗教中的上帝有何區別?這是儒家內聖學一個核心問題,值得深入思考、討論。吾持昊天上帝無人格論。 《詩》、《書》中的上帝是一個有意志的人格,會震怒、會降災,與人類所有古老宗教中的上帝都一樣。那是孔子對文獻古籍的文化保留,但不是對先民人格神信仰的保留。上帝的震怒降災,是對天譴和天人感應最好的喻示,不能因此認為孔子相信天道有人格。天道至神,就在於妙出宇宙萬物、妙出人類人格而自身一無所有,連准人格、隱性人格都沒有。 昊天上帝是不是人格神,答案只有一個。瀟湘廳友言:“某以為這是一個變化的概念,早些有人格,後來人格意義逐漸消亡了。”東海曰,古人對昊天上帝概念的理解有歷史性變化,但孔子對其理解和定義自有確定性。在其述作的五經中,昊天上帝已經去宗教化、去人格化,成為性與天道的形容和象徵。 《易經·繫辭上》:“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此言就是天道無人格的明證。 易之理即天之理,易之道即天之道。天道太極,無思無為,當然不可能具備人格。明江廳友言:“我道感應萬物而無人格,依據是易無思無為,天道沒有人類的思維,也沒有人類的作為。” 注意,天道無思無為,並非如土木瓦石一樣死板,而是蘊含無限生機的。明胡廣《周易大全》引楊氏曰:“惟無思為足以感通天下之故,而謂無思,土木可乎?此非竆神知化,未足與議也。” 天道無思無為而至誠無息,生生不息,矛盾統一。生生堪稱天道第一特徵。程顥先生說:“生生之謂易,生生之用則神也。”神是指天道生生的作用神妙莫測。天道本身沒有人格,卻可以通過生生不息的作用生出人類和人格來。作用之神意味着道體至神,天道就是最大的神。 《繫辭》說:“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並非指太極之上還有個叫“易”的東西。“易”有多義,在這裡指易道、易理。易以太極為形而上之道,最高;為宇宙萬物之體,最核心。太極又具有簡易、變易、不易的三大特徵,具有具有至高無上的超越性和無所不在的潛在性。無有一極,無有不極。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在謂之器。就道器不二而言,宇宙萬象、一切現象包括人格,無非天道所現。但是,必須明白道器有別,現象都是相對而有限的,所占時間空間都有限,即使宇宙本身,也有成住壞空。而天道具有絕對性、永恆性和無限性,不受任何現象約束,任何現象都不足以模擬天道。 任何東西一旦人格化,就受到了相應局限而喪失了形上性和無限性。孔子將昊天上帝概念去宗教化去人格化,並不影響儒家的宗教性、即形而上的信仰性,反而更加體現了性天的神妙,使天道信仰更加真實普適。性天之神妙性和主宰性,遠非任何鬼神和有人格的神所能比擬,更加可敬可畏可祭。 有人說,說易經是天傳之經,王道是天傳之道。東海曰,可以這麼說。但必須說明,這個天是聖人的天性之天,並非天性之外另有其天。天性之外拜天,妄也。天性之天,即天命、天理、天道、昊天上帝,即聖而不可知之謂神的神。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易經是神傳之經,王道是神傳之道。 作明廳友言:“神也者,道妙萬物而為言者也,神就是道在萬物中的奇妙表現,上帝是針對道在自然中的主宰而言,那有什麼人格神?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知道了道的變化,也就知道了神的所作所為,神就是道,神就是道的表現,這裡沒有人格神存在的空間。”此言是也。 羲子廳友言:“形而上之道之為物也,聚之成形,散之無物。人格或超人格兼備。”所謂形而上,就意味着無形無跡無象,連意識、意志之象都沒有。故形而上之道必須也必然超越一切,包括人格。說似一物即不中也。當然,老百姓和任何人想當然地把天道人格化,都是他們的自由。 有廳友言:“從心理上講,在孔子那不僅僅是靠“自律”,良心的約束;更有“他律”,是頭頂上的“天”在約束。”認為天性之上另有天道,認為“天”的約束是他律,這是心外求神,性外拜天,臆測天道,妄斷聖人。 有網友針對拙作《如何安置宗教和傳統----美西左右之爭的實質》異議說:“理性到達不了的地方歸上帝,知識分子用有限理性接管無限未知領域,是僭越。當今社會問題就是他們僭越的結果。”答:把宗教的上帝理解為儒家的上帝,你這句話就可以成立。 理性高處歸德性,德性之巔即天性。天性就是儒家的昊天上帝。昊天上帝信仰,天道信仰,天命信仰,良知信仰,聖人信仰,仁本主義信仰,一也。 二 王陽明先生深造有得,以良知徹說本體,執其大象。他說: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是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傳習錄·下卷》) 這段話,素稱難解。解得其義,有助於明性知天。於野廳友言: “我以為陽明先生所悟,與“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以統天”是一脈相承的。實際上,目前為止科學已經揭示,宇宙萬物,至少在物質層面(原子、電子、離子⋯)、能量層面(E=m·c^2)、信息層面(量子糾纏)都是統一的,並不因為是草木瓦石或飛禽走獸而有區別。當然,這些也只是為了研究和溝通方便而人為創造的概念術語,而且也並不代表終極真理。但是,透過這些隱約的迷霧,我們回頭體會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豈能不深嘆聖人巨眼。東海先生講過,科學的盡頭…有儒學在等着。這當然不等於說儒學可以代替科學,而是說在世界本質、宇宙本體的認識上,儒學是有真理在握的自信的。” 東海也在此說兩段難解的話供天下後世有志之士參考: 其一、天在上,也在內。天在上,不是在頭頂上空,而是指形而上。儒經的天指形上的天,即天道、天理、天命、天性。天性作為天命之性,既有超越性,超越於宇宙萬象;又有潛在性,潛在於每個人的生命體。東海有聯曰:大事小做,小事大做;我在天心,天在我心。明此理者,可以語道矣。 其二、我的良知就是孔孟的良知,是過現未每個人的良知。我的良知既是所有聖賢君子的良知,也是所有亂臣賊子的良知。論良知,亂臣賊子和聖賢君子無異無別,就像地底礦石里的黃金與銀行金庫里的黃金無異無別一樣。我的良知就是宇宙生命的良知,就是昊天上帝。 注意,本性良知體全用大,大用無邊。但良知發而為用,必然受到時空和各種條件的限制,在一定時空和生命體中,作用受限。例如,良知在孔子身上,就受其身體的局限;孔子置身於春秋,又受其時代條件的局限。但同樣的事業在同等條件下,孔子可以做得最好最恰當,可以將智能最大程度地發揮出來。 三 王陽明先生臨終言吾心光明,既良知光明,性光。 關於性光,明黃道周先生言:“自家性地看得明白,比人照物,動靜一般,自然喜怒不傷,哀樂得度。萬物伏藏,與他共獨;萬物蕃變,與他同節。雖有氣質情識種種不齊,都為性光收攝。得盡此理,朗然與外道傍門千里萬里之別爾。”(《榕壇問業》) 明劉宗周周先生言:“性光呈露,善必好,惡必惡,彼此兩關,乃呈至善,故謂之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時渾然天體用事,不着人力絲毫。(《劉子遺書》) 性光的光字也可以作動詞用。《御纂周易述義》說:“需而有孚,則躁消妄息,靜以生明,而其性光矣。” 易經雲,天道下濟而光明。無論是內聖之光,還是外王之明,都是天道下濟表現出來的光明。注意,道光性光無相,道光如果在人心識中顯為光明之相,那就落入意識心而現象化了。朱子說佛徒只是弄精神,一些佛徒所謂的性光,很可能只是精神魂魄之用。明陳建曾經指出: “漢書論佛氏之旨云:所貴修煉精神以至為佛,其言正與朱子合。或曰:佛氏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朱子漢書專以精神言,何也?曰:精種即心也。心者,精神之舍而虛靈,知覺作用運動則皆精神之發也。故禪學其始也絕利慾,遺事物,屏思慮,專虛靜,無非為修煉精神計。及其積久也。精神凝聚澄瑩,豁然頓悟,則自以為明心見性,光明寂照,神通妙用,廣大無邊,一皆精神之為也。漢書之言,朱子之論,得其要矣。”(《學蔀通辨》) 性光即道光。 道光一詞,最早出自易經坤卦坤六二象辭:“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周易述》註:“坤主二稱地道,二離爻,離麗乾,故曰光。”《古周易訂詁》:“二,坤之正位,故以地道歸焉。光即光大、光化之光。地道光,顯於品物咸亨見之。” 謙卦彖辭亦提及天道光明:“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程頤先生說:天之道,以其氣下際,故能化育萬物,其道光明”(《 程傳》)朱子說:“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以尊而行謙,則其道光。以卑而行謙,則其德不可逾。”(《朱子語類》) 道光之光,也可以作動詞用。《漢魏南北朝墓誌匯編》中,時有“德昭在三,道光九五”、“道光九壤,本枝八冥”、“道光前代,膺茲百里”“ 德冠時儒,道光世訓”等等句子,其中道光的光字就是使動用法。 道光性光,只是一光,皆東海所說的無相大光明。 尾語 性與天道的問題,堪稱儒家最高問題。孔子四十不惑,可見四十之前尚有所惑,那當然不是一般的疑惑,我相信其惑就在於此,可見這個問題急之無益,不能躐等。不少人一見我或一進客廳,就問及這個問題。問題是,講者明白,聽者不懂。對於性與天道,孔孟講明白了,程朱陽明也講得相當明白,完全一致。 對於性天妙道,若無一定道德功夫和學問基礎,是無法上達的。思而不學,徒增淆亂。有四句聖言,最值得潛精研思。孔子兩句:吾道一以貫之,萬物資始乃統天;孟子兩句:盡心知性知天,萬物皆備於我。將此四句放在心底,字字吃透,細細咀嚼,假以時日,或有所得。配合誠意正心功夫和善善惡惡努力,效果最好。 至誠無息,至誠無隱。聖人至誠,無遮無掩,坦坦蕩蕩,正大光明,沒有任何隱蔽性和神秘性。但聖人無隱並不意味着聖人之道無隱,因為道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超越宇宙生命一切現象,當然也超越語言文字和意識,非意識能完全把握,非語言能完全表達,即使聖人也不能。 故《中庸》說:“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說聖人將天道講明白了,是在語言文字可能的範圍內講得最好,最為精準。但由於天道的超越性,無論怎麼講,都是有限的;無論講得怎麼好,都不過指月之指、渡河之筏而已。聽者不眼明,依然無法見月;不行動,依然無法渡河。 語言文字道不盡道的奧妙,又是論道、明道不可或缺的工具。道及高處,須特別慎重,一個字差不得。差之一字,失之千里;誤出一言,天懸地殊。例如,論及性與天道,說“人在天之下”,沒錯;說“性在天之下”,大謬,以性與天為二物或有別,外乎道矣。以意識臆測性天,無異用管窺天,必然錯誤百出。 2021-11-10余東海集於邕城青秀山下獨樂齋 首發於凝聽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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