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性和宗教化（二）

说儒家是理性的信仰，没错，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德性的信仰。儒家信仰不仅诉诸于理智和智慧，还需要一定的德行支持。信解行证，信是信仰，解是理解，行是践履，证是证悟。儒家信仰建基于理解，深化于践履，归结于证悟。通过自心实证的信仰，才能坚不可摧，生死不渝。

故信仰天道没错，只是不能复辟人格之天。

同样道理，以天为本没错，但不能否定性即天道；主权在天没错，但不能否定主权在民；侧重外王没错，但不能内圣外王并列；内外有别没错，但不能说圣王对人性认知有别；倡导儒教强调儒家宗教性没错，但不能与宗教相比附，更不能追求宗教化。学儒而不能辨此七者，不足以入内也。

对于宗教来说，一言堂是最好的，不容批评反对，没有异议杂音，众口一词。但是，教育不行，政治更不行，教师和君主，包括孔孟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与宗教家和教主，性质和表现皆截然不同。没有异议杂音的教育，无非洗脑；不容批评反对的政治，必是暴政！

宗教过于昌盛，不仅非人民和国家之福，亦非宗教之福。佛道两教虽中华正教，亦不例外。历史上三武一宗灭佛就是殷鉴。关于宗教化之利弊，在野厅友言：

“即便从手段分式与形势而言，若只见其利不见其弊，却也不是。只见耶教快速扩张，不见受到当局警惕、防范与压制？伊教极端分子更是遭到武力弹压，佛道二教亦受到统战。若吾儒走宗教化路线，不惟有违先贤心的，亦不外乎步诸宗教后尘而已。即便得利一时，终究埋下深患，他日祸发，则悔之晚矣！”

仁者从心所欲，祸福由天，为了弘儒卫道、为了家国天下而蒙难受祸，何惧之有。但是，如果因为错误的观念和实践而召祸，自误误儒，则不值得，也不应该。

民国建立后，为存续儒学，以康有为、陈焕章为代表的一批尊孔人士，以基督教为模板，欲将儒学改造为宗教，并要求定孔教为国教。长远地看，从历史的高处看，他们的追求未能实现，未尝非好事。因为以孔教为宗教，有违儒家的基本性质。儒家宗教化，纵有一时之利，自伤根本，流弊无穷。

不少尊孔人士也否定孔教是宗教，以曾追随康有为鼓吹保教并一度以传教为职志的梁启超最有代表性。他在1902年发表的《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中明确表示：

“西人所谓宗教者，专指迷信宗仰而言，其权力范围乃在躯壳界之外，以灵魂为根据，以礼拜为仪式，以脱离尘世为目的，以涅槃天国为究竟，以来世祸福为法门。诸教虽有精粗大小之不同，而其概则一也。故奉其教者，莫要于起信，（耶教受洗时，必诵所谓十信经者，即信耶稣种种奇迹是也。佛教有起信论。）莫急于伏魔。起信者，禁人之怀疑，窒人思想自由也；伏魔者，持门户以排外也。……孔子则不然，其所教者，专在世界国家之事，伦理道德之原，无迷信，无礼拜，不禁怀疑，不仇外道，孔教所以特异于群教者在是。质而言之，孔子者，哲学家、经世家、教育家，而非宗教家也。西人常以孔子与梭格拉底并称，而不以之与释迦、耶稣、摩诃末并称，诚得其真也。夫不为宗教家，何损于孔子！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盖孔子立教之根柢，全与西方教主不同。”又说：“孔子未尝如耶稣之自号化身帝子，孔子未尝如佛之自称统属天龙，孔子未尝使人于吾言之外皆不可信，于吾教之外皆不可从。孔子，人也，先圣也，先师也，非天也，非鬼也，非神也。强孔子以学佛、耶，以是云保，则所保者必非孔教矣。无他，误解宗教之界说，而艳羡人以忘我本来也。”

儒家如果可以宗教化，根本轮不到现代人来搞。孔子就是最有资格将儒家宗教化的人。他也不需要特意宗教化，只要在集大成的时候，将典籍文献中天的人格神特征保留下来，并将殷商“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的政治特色保留下来，就足以开宗立教、成立儒教了，而他自己就是当仁不让的教主。

孔子不为，就说明儒家宗教化不可为。对于儒家来说，宗教化不啻为一种原始蒙昧主义的复辟。我认为，重黎绝地天通是第一次脱昧的努力。

绝地天通的事迹，分见于《尚书•吕刑》、《山海经•大荒西经》和《国语•楚语下》。《尚书》语焉不详，《山海经》同于神话，唯《国语》记载较为详实可信。

根据其中观射父之言，“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绝地天通即由重、黎分司天地，前者负责属神之事，宗教也；后者负责属民之事，政治也。吾以为，这就是历史上初次、初步的政教分离，是局部性、职能性的分离，非常有限。真正的政教分离，要到孔子手里才彻底完成。

孔子集中道文化、王道政治之大成之后，天道去人格化，儒家去宗教化，天信仰落实为仁信仰，性天为一，天人合一，一以贯之。

儒家宗教化不可行，宗教儒家化则是大好事。全国宗教工作会议召开，習君出席并发表讲话，说要全面贯彻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坚持我国宗教中国化方向云。

宗教中国化，只能是儒家化。历史上佛教、耶教都曾儒化。连伊教在明末至康熙之百余年年间，也儒化过，涌现了一批儒伊双通的回儒。王岱舆、马注、刘智、马复初等等回儒，对儒家文化都有相当的理解和认同。

在野厅友认为，目前一波世界范围内尤其是本土的左势回潮很猛，致使自由主义陷入改开以来最低潮，整个民族几近乎窒息状态。“同时，这波左势回潮亦对吾儒造成相当压迫及产生部分异化，体现在动摇修身为本，压制亲亲为大路线，宗教化儒家，部分学者之所谓王道政治偏离中道，轻视甚至否定宋明儒学，出现严重事功主义倾向，乃至打着先王旗帜的另类极权主义。幸有中道君子出，纠偏定局，以保大本不失，中道半途不废，遂初步奠定二阳来临之契机。预计，经过七家之义黄金比例大势再次流动及士君子努力，约三年后，二阳将会来临。”

吾亦有同感焉。特录于此，三年后厅友们共同验证。

2021-12-5余东海集于邕城青秀山下独乐斋首发于北京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