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人格方至神

----東海客廳論性天

一

種子可以通過生長開花而開出芳香來，但種子本身沒有花香；天道可以通過人類意識而開出人格來，但天道本身沒有人格。說天道有人格，就像說種子有花香一樣自欺欺人。這是原則問題，不能行權方便。這裡一方便，儒家就自棄了繼天立極的人道責任而下流為宗教了。

為了吸引民眾而將天道假設為人格神，宗教可以，吾儒不行，即使為了與各種宗教爭奪民眾也不行。吾儒以誠為本，率性以誠，修道以誠，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以誠，修辭立其誠，任何時候都不允許弄虛作假，不允許自欺欺人和欺民罔上。

宗教概念，有其本義。無論佛本主義、道本主義、神本主義，無論一神教、多神教、泛神教，無論原始宗教、國民宗教、世界宗教，無論性質、品質、功能如何，只要是宗教，都有一個共性：立足非人道，信仰於彼岸。

康有為們追求儒家宗教化，蔣慶們將儒家與宗教相比附，將宗教概念無限引申，又有一批儒生請求馬家當局賦予儒家與佛道耶伊諸教相同的宗教地位。遂化簡為繁，淺入深出，將很多問題複雜化了。

蔣慶的儒教是政治性儒教，並非宗教性儒教，與宗教化追求有別。但後面的儒生就守不住了，追求宗教化了，就像韓非李斯守不住荀子的禮一樣。當然，這與蔣慶思想不無關係。蔣慶過度強調儒家的宗教性，將儒家與宗教相比附，又將天道人格化，遂為儒家宗教化大開方便之門。

十年來宗教化追求的失敗，實是儒家的幸運。

前不久，國家宗教事務局五部門公布了《互聯網宗教信息服務管理辦法》，對於宗教作出了很多限制，包括不得在互聯網上傳教，不得開展宗教教育培訓、發布講經講道內容或者轉發、鏈接相關內容，不得在互聯網上組織開展宗教活動和以宗教名義開展募捐等等。假設宗教化追求成功，獲得當局批准，與佛道耶伊諸教並列，儒家麻煩就大了。

二

以下略釋廳友之疑。

雲天廳友問：“天從三代到漢朝還是有人格的是嗎，為什麼到了宋代卻否定了天的人格性？否定了天的人格性不就成了唯物化了嗎？”

東海答：外行問題也，門外問儒，儒外問天。天道本無人格，其人格是先民賦予的，先王絕地天通就是對天道去人格化的努力，但不徹底。孔子集中道文化、王道政治之大成，將天道徹底去人格化，還之以形而上的神妙。這種神妙，不是被神本論、物本論洗僵了的腦袋所能想象的。

雲天廳友又問：“天無人格，天道何以立？”

東海答：恰是天無人格，天道才能立，乾坤才能定，萬物才能卑高以陳，有序展開。天有人格，就形下化了，除了現人類之象，不能現其它生命之象，更不能現宇宙萬物之象。那就不成其為世界了，遑論人道。

建春廳友言：

“東海的觀點多為至論，定論，唯獨對蔣慶王官學的批評我有保留。蔣慶非不知儒家或儒學超越宗教，而之所以主張其作為宗教者，為宗教在當今世界認知中公認的獨立地位，而指望藉此固有格局占一個“最低”份額，開儒家在民間的草根的一脈，以期獨立於政府故。蔣慶提出政治儒學與心性儒學之別，並不分裂在天或性上至善的一貫，而是經驗論和本體論的區分。經驗論可使政治儒學容納西方政治學中人之罪性的前提，實際是向自由主義開放――這正是東海最在意的。本體論的性善則保留了內聖修心的全部傳統。這當然與東海的仁本主義高度重疊。“

答以兩點。

其一、宗教化非吾儒正道。孔子道大莫容，厄於陳蔡之間，子貢勸其少貶，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今求為宗教，而志不遠矣。這不是少貶，而是大貶特貶。不僅孔孟，康有為之前歷代儒家遭受困境乃是毀滅性打擊的時候，從無大儒倡導宗教化以與佛道耶回爭一時之長短。不是孔孟和歷代君子不願借宗教化吸引草根，不敢以道殉人也。

其二、本性至善、習性易惡，這是儒家一以貫之的人性論，內聖外王無異。異之，就是將儒家道德論和政治論、本體論和經驗論割裂開來了。

三

《周魯：公羊學，抑或“賣餅家” ——兼評蔣慶《公羊學引論》及其“政治儒學”》一文云：

“蔣君論公羊之學，其最大之弊，在以二元對立之思維，曲解吾國之古儒舊籍，其所謂二元對立者，約有以下諸端：其一，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之對立；其二，《公羊》與《左氏》之對立；其三，“政治儒學”與“政治化儒學”之對立；其四，“政治儒學”與“心性儒學”之對立；其五，公羊家與宋儒之對立。有此五種之對立，實強古人以就我也。”

東海曰：說二元對立，似過於嚴重，改為割裂更恰當。蔣慶學術有四重割裂：一割裂性與天道，二割裂內聖和外王，三割裂今文和古文，四割裂民本和人本，五割裂漢學和理學。四重割裂的根源在於把人格強加給天，夷天道為現象，遂使其學喪失了形上依據，即喪失了一以貫之的那個一。

關於民本和人本。民本是王道政治原則，人本是民主政治原則。兩者異中有同，精神一致。蔣慶過度貶低自由主義和西方文明，否定民主制度的“主權在民”與“政教分離”兩原則（詳見東海2015年《應該反對同性婚姻，不宜否定主權在民——與蔣慶先生商榷》一文）便等於割裂了民本和人本的相通性。

西方文明有古今之別，古代是耶教文明，即神本主義文明；現代是人本主義文明，以自由政治和民主制度為核心。吾承認人本主義價值觀具有一定的普世性，並高度認同“主權在民”和“政教分離”原則。

蔣慶主張主權在天也沒錯，錯在不認同主權在民，這就將主權架空了。（蔣慶有文章題為《儒學的最高合法性是“主權在天”而非“主權在民”》）關此，吾有《主權在民論》一文詳論，茲不贅。統而言之，主權治權教權都在天；分而言之，三權分屬人民、政府和儒家，即三權必須落實到三個方面。

關於漢學理學。兩學皆與經學一脈相承，都是經學，都是孔孟之道的延伸，只是各有側重，漢學側重於外王，宋學側重於內聖，時代不同故也。

理學和心學、程朱和陸王有一定的學術性矛盾，但不是原則性的，主要是方法論不同。雙方在本體論方面的區別非常細微。對於孔孟之道來說，程朱是正途，陸王是歧出。但這個歧是學術性和方法論之歧，無礙於文化道德立場的一致性。

吾與蔣慶之間的矛盾遠大於程朱和陸王，本體論方法論都有矛盾，但仍然屬於學術性矛盾和儒門內部矛盾，無礙於立場的一致，亦無礙於吾對蔣慶的人格尊重。

蔣慶鳩占鵲巢一語，文化道德貢獻極大，非一般儒家學者所能及也。一些人妄圖勸架，是以小人之心度學術之爭，可以休矣，有多遠滾多遠吧。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鵲鳩不可能同巢；維儒有巢，維馬居之，儒馬不可能同巢。儒家在上，馬家可以享有言論自由和基本人權；馬家在上，儒家沒有言論權，遑論教育權結社權。沒有這三權，包括儒家在內，所有學派宗派都只能充當捧場乃至逢惡的角色。正人君子不為也，此蔣慶之不可及也。

對於儒家復興事業，一些朋友很着急又很失望，甚至絕望。殊不知，病去如抽絲，恢復焉能急。儒家來復才十幾年，真儒和真心向儒者不多，相當一部分還誤入歧路。如宗教化追求、反自由立場皆非吾儒正道。這種情況下，儒家發展不可能快速，欲速則不達。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才不足，不足以弘儒；隊伍不行，不足以行道也。2022-1-11余東海集於邕城青秀山下獨樂齋首發於東海儒鍾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