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人即吉祥人----东海客厅论君子

余东海

君子尊重值得尊重的敌人，也值得敌人尊重。

-----东海律

一

或说只想做常人，不想做君子。殊不知，君子人即正常人，正常是君子第一特性。正是正确、正义，常是经常，合乎圣经之常，合乎五常。君子四德，常乐我敬。乐是快乐无所倚，我是生命的本来面目，敬是敬以直内和敬用五事。君子还是快乐、找到本我而自敬敬人的人，道德基本成熟的人。

君子不患精神病，君子没有抑郁症，这是多年前提出的一个东海律，原因就在于此。反过来，小人易患精神病抑郁症。盖君子四德，即良知四性，小人良知不明，故四德不成。不常则无恒，不乐则烦恼，失心则易疯，不敬则轻浮飘荡。故小人一不小心精神就病了，轻则苦闷抑郁，生趣黯然；重则生不如死，一死了之。这也为孔子“小人女子难养论”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明。

或谓抑郁者常常是善良人。没错，但会患上抑郁症的善良，质量有限，或无智，是愚夫的善良，分不清是非善恶；或无勇，是懦夫的善良，能爱人不能恶人；或智勇双缺，是乡愿的善良；或假仁假义，是伪君子的善良。这些善良或低级或假冒，与仁智勇具备的君子的真善大良毫无可比性。

如果抑郁仅指一般烦恼忧虑及情绪低落，君子难免有抑郁的时候。忧道忧民忧国忧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意识，更是君子心中应有之义。但这种忧无碍其乐，无碍于素其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的从容自得。故君子纵然抑郁，不会成疾，不会陷入以抑郁为特征的疾病状态。

即使从功利的角度讲，做君子也比做小人合算。君子人即吉祥人。洪范五福，君子未必全占，但占多数的概率比较高，正常社会，长寿、富裕、康宁、攸好德、考终命的机会比较大。

反常社会，难免清贫，那是君子心甘情愿的主动选择。人不能太贪心。要保守和坚持一些东西，就得放弃或拒绝一些东西。这就是君子之所以为君子的一大本分和本事，非利益小人所能理解也。

君子信知行觉四合一。信即信奉、信仰，知即知晓、理解，行即实践、践履，觉即觉悟、证悟。君子对天道不仅信仰而已，但信仰是一定的，而且非常真诚，坚定。对天道有相当的理解、践履和觉悟者，其信仰自然全心全意而不可动摇。

天道体现于人道，即仁义之道，“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易经·说卦传》）中道即大学之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

仁义之道即中道。中道固然不是折中主义，却也不完全等于择中。“执其两端而用其中”的择中只是方法论，而中道兼本体论、功夫论、方法论等等。中道落实于道德和观念，为五伦五常五观良知五德；落实于政治和制度，为王道和礼制。

中道即尧舜之道、文武之道、周孔之道和孔孟之道。对中道概念最正全的诠释是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

中道即君子之道：“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中庸》）

二

君子必然明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句出自北宋年间儒者汪洙所作《神童诗》。如果把“读书”改为“读经”，此言可以成立，读经可以明理，明理君子最高明。正如邵英曦微友所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此高并非指读书挣功名为高，而是说明理之高。人生一世，功名利禄、财色名食皆不入品，唯有明理，凌驾于一切人生意义之上，而读书有更多机会接触阅读理解先贤思想，是明理之捷径，故为高。”

好名喜誉是人之常情。唯君子能够以理超情，因为君子知道，有其德必有其名，有名无实原非福，虚名虚誉原无益，反而容易招实祸。相反，世俗毁谤未必是坏事，某些情况下还有消业之效和保身之用。知道此理，名心自淡，立德立言，自行其是，世俗谤誉，任其自然。

君子或许会说错话，但不会故意错话。万一不小心把话说错了，一旦发现，必会及时纠正并尽量消除不良影响，所谓知错必改。一切非正确的话，包括假话邪话，都属于错话。假话，指不符合事实、不符合真相真理的话。邪话，指非正理非正义的话。马言马语、伊言伊语就是两种典型性邪话。

知过必改和择善固执，从善如流和嫉恶如仇，是君子的一体两面，缺一不可；两面一体，同归于仁。区分判别是非善恶的标准有三：良知、圣经和实践。圣经圣言是历代圣贤道德实践、政治实践的结晶，知是知非知善知恶是良知的天赋功能。此三者可称为检验真理三大标准，良知又是最高标准。

君子必有大勇。

《庄子秋水篇》记载，孔子畏于匡时，对子路说了一段论勇德的话：“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庄子》塑造的孔子是道家化的，并非历史上真正的孔子，但其中孔子的有些话语也符合儒家精神，如上述这段话。知命知时，临难不惧，而立君子矣。

民不畏死，为利益也；君子不畏死，为道义也。好死不如赖活，活命第一，利益第二，这是小人哲学。为了权力和利益不要性命，也是小人哲学。

君子相反，赖活不如好死。所谓好死，就是死得轰轰烈烈流光溢彩，让死亡的意义和价值扩最大化，以一己之死换取天下后世的幸福。君子不畏地狱，奈何以监狱惧之：君子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智勇双全而力所能及地利他，是君子的一种责任。吾说过，大乱大难之世，正人君子在明哲保身的同时，有责任力所能及地维护无辜者。其中三种人是重点维护对象：一是为中国人民和中国作出了巨大贡献、建立了伟大功勋的人；二是对儒家事业和自由事业有重大贡献的人；三是对人类文明和前途有重大作用的人。

维护的方式因人而异，可分为言语性、行为性两种，言语性维护包括功绩表彰、道德赞扬、思想肯定等等，行为性维护包括权力、势力、财力各方面的力量支持和公道主持。维护他们也是积善积德一种重要手段。

君子言行一致，既要说得好，也要做得好，方为真君子。说得好，是知，是言论理论；做得好，是行，是行为实践。一些学者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颠三倒四；口头上气壮如牛，行动中卑怯如鸡，说得到做不到。这就是能知不能行，缺乏践履功夫故，未能消除宿习故。当然，能知不能行，其知也有限，浮花狂慧，未能上升为真智慧。

君子名实一致。世人往往名不副实，多数是有名无实，少数是有实无名。若真有实，终将有名，有其德必有其名，自己想逃也逃不了，他人要掩也掩不成。故君子不患无名，唯患无实。有名无实，盛名难副，造物所忌，难免自贻后患。实胜名则朴，朴实自有后福；名胜实则虚，虚名易招实祸。

君子当有好容貌。这是一条东海律：容貌与品德正相关。德行美好，容貌也会美好化；人品龌龊，容貌也会丑恶化。无论中西，右派的容貌普遍好于左派；无论古今，君子的容貌普遍好于小人，根本原因在此。

邦有道，道在朝，在君臣间；邦无道，道在野，在民间。道在朝，君子在朝，必有良制良法仁政，五福常临官民门；道在野，君子必然在野甚至在狱，必然礼崩乐坏甚至学绝道丧，六极具有普遍性。道在野，是君子的不幸，更是家国天下的不幸，也是庶民和小人的不幸。

小人眼里没有君子，君子心里自有小人，唯君子才能仁爱小人和庶民。唯君子得位，才能将仁爱落到实处，落到政治、制度、法律、教育各个领域的实处，让人民各得其所，让鳏寡孤独和所有弱势群体得到最恰当的保障。

小人的特征之一是幸灾乐祸。特此奉劝，不要幸儒家之灾，乐君子之祸。儒家被打倒，没有任何人能站起来；君子被困厄，没有任何人能幸福化。冷眼旁观，可以理解，但幸灾乐祸就过了，落井下石就更过了。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者，与制造灾祸者同恶相济，也难免恶果同享。百年浩劫就是对这条东海律最好的实证。

三

世人往往不明君子小人之别。有一篇文章题为《曾国藩：真正强大的人，是一半君子一半小人》。东海曰，栽赃曾文正公，全是胡说八道。

曾国藩家书说：“近年来体会到天地之道，要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就会萎靡不振，太刚则容易招致折断。”

此言当然正确，但不能将阴柔等同于小人，不能将刚柔互用理解为“一半君子一半小人”。君子具有整体性，即使有太刚太柔之过，都是君子之过。

文章又说“君子与小人斗，小人必胜”云，亦小人之见。君子一般不与小人斗，一般小人也不配与君子斗。在条件相近的情况下，小人必败。同力度德，同德度智，同智度勇。小人无德无勇，邪智不敌正智。

小人又有好坏之别。好人虽小有底线，坏人损人无底线。

人变坏有两条捷径，一是近匪人，二是读邪书。清人李绿园说：“子弟宁可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匪人。”李绿园是清朝长篇小说《歧路灯》的作者，小说描写主人公谭绍闻少年时为匪人所诱而荒废学业堕落败家，后来又在正人君子辅助下改邪归正重振家业的过程。

东海学舌曰：子弟宁可不读书，不可一日读邪书。所有行为不端者都是匪人，以盗寇和邪恶之徒为最；所有内容不正而有害者都是邪书，以两极主义著作为最。

近匪人和读邪书，是子弟、弟子之大忌大禁，唯君子可以例外。换言之，近匪人和读邪书是君子的特权或者资格。君子近匪人，无论能否导之向善，绝不会被匪人牵了鼻子。何况儒门广大，有教无类，对于来学和求教者，有求则教，不咎既往。君子欲辟邪说，就不能不读邪书，知己知彼，百辟不误。

君子交友，多多益善，但前提是对方人品好，忠信。这是君子交友第一原则，学问仅供参考，至于名闻权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故东海有言：做事只凭良知，不问成败；交友唯问品性，不及其它。同时尽量远离小人和邪恶之徒。小人都不可与作缘，是古人经验之谈，也是交游原则之一。

君子自有知人之明，但又不会把人看死，不把小人恶人看死。人人皆有良知，邪恶之徒也不例外。即使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排除良知觉醒的可能；只要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死罪，就还存在重新做人的希望。佛教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不可能，但不少人放下屠刀重新做人，则是完全可能的，有机会的。

君子必然自立自达，也善于立人达人。对一个人最大的害，不是杀害他的人，而是灭了他的人心，让他非人化。同样道理，对一个人最大的爱，不是给他荣华富贵，而是使他成德成仁，让他君子化。

注意，君子与小人相对，但非君子不一定就是小人。李世民弑兄逼父，虽是迫不得已，终究德行大亏，不配为君子。但是，他又颇有责任感、正义感和政治道德，不愧为正人、豪杰和一代雄主。故儒家对他既不完全认同，又不完全否定，而是既有批判，又有赞肯。

儒家对人物的评价标准，一分为二，可分为两套。一套是针对儒者的，有儒士、君子、贤人、圣人、大人诸等级。这一套标准可称为中道标准。另一套是针对儒门外各种正派人物的，可称为非中道标准。例如，孟子赞美伯夷、柳下惠为圣，就是用非中道标准。如果以中道标准衡量，伯夷柳下惠连君子的不够格，遑论圣人。故孟子又说：“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2022-1-5余东海集于邕城青秀山下独乐斋

首发于中国文化基金会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