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儒、中道儒和自由儒----当代儒家微论
余东海

【当代儒】目前儒家可分为仁本之儒、人本之儒、神本之儒、族本之儒、物本之儒、君本之儒和其它杂儒。仁本之儒即中道儒，儒家正宗。人本之儒即自由主义儒家，立足人道而不明仁道。神本之儒即宗教儒，包括立足于耶教、伊教和所有神本主义立场的儒家。族本之儒即汉族主义儒生。物本之儒即马儒毛儒。君本之儒特指商韩之儒，即外儒内法、信奉法家、以君为本的儒家。

【看儒门】儒学有天道信仰，即意味着有宗教性，故宗教儒学也可以搞，只是要注意原则的正确。宗教化有两种方式：一是佛教化，屈孔子为教主，这是康有为的搞法，虽倡宗教化，不讲人格神，相对正确；一是西教化，屈天为人格神，这是蒋庆的搞法，犯了原则性错误。无论哪一个领域，只要是儒学，包括政治儒学宗教儒学，都不能将信仰建立在一个臆测虚构的人格神上。另外，还有两个错误具有原则性：一是认同和支持马家，二是反对、敌视自由主义和西方文明。当代儒门鱼龙混杂，错误知见层出叠起，以上三个错误特别大，犯者自外于儒。

【宗教儒】或说：“文明的内核是宗教。西欧文明的内核是天主教，伊斯兰文明的内核是伊斯兰教，日本文明的内核是天道教，东正教文明的内核是东正教，英美文明的内核是新教，中国文明的内核是儒教。”这就是当代宗教儒的典型话语，将儒家等同于宗教，将中道信仰等同于宗教信仰，将宗教视为文明的核心。

【宗教儒】儒家神道设教，就是宗天而教。但宗天不是宗人格天。宗人格天而教，是宗教儒的特征。康有为说得好，天是“化不可为，神不可测”的。子贡说：“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论语子张篇》）康有为解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神不可测也，故曰不可阶而升也。”天造化万物，非人力所能为；神妙无方，非人心之所能测。宗教儒认为天是人格神，就是一种臆测。宗人格神而教，欲不神本化宗教化神神叨叨化，不可能也。

【宗教儒】有宗教儒喜欢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话挂在嘴上。此言出自于《左传•成公十三年》刘康公之口。没错，但祀与戎，非国之常事。国之常事，在礼法与民事。礼法是政治的根本，没有礼法要制订之，礼法不好要完善之，依礼自律和律官，依法治民。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孟子•滕文公上》）孟子尝言：“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政事加人民即民事。庶之富之教之，正德利用厚生，都是民事。另复须知，祀与戎固然是国之大事，但在儒家为国之前，并非儒之大事。儒生大事何在，值得好好想想。

【宗教儒】陆九渊诗讥朱子说：“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其实支离二字用于朱子，并不合适，暴露了陆家兄弟学术太简，眼光不行。这两个字用于当代宗教儒，倒恰如其分。人格天生义理天论、一心开二门论、内圣外王并列论、礼教即宗教论、耶伊有符王道论等等异议可怪之论，将一以贯之的儒学搞得支离琐碎。支离事业，焉能久大。

【自由派】据吾了解，自由派对儒文化的态度大致可分为三类：一、坚决反对，以儒为敌，为民主自由的拦路虎；二、微弱认同，认为追求民主自由不需要反儒，至少儒家不会构成重大障碍；三、高度认同，以儒家为自由主义同盟或同道。二十多年来，始终是第一类最多，第三类最少。近几年第二类渐多起来。

【看自由】儒家对于自由主义的态度，亦可分为三类：一、坚决反对，以之为敌，为儒家文化和中华文明复兴的拦路虎；二、微弱认同，认为不无可取，或者既不认同也不反对，不置可否；三、高度尊重和认同，以之为思想盟军。到目前为止，第二类最多，第一类其次，第三类最少。吴光老先生曾倡民主儒学，东海以自由主义为新王道三大辅统之一，堪称第三类的两典型。

【中道儒】尝有人认为，自由儒与宗教儒，各有优点又各有偏颇，折中而取，方为中道。答曰：非也非也，自由儒就是中道儒，中立中行，有经有权，允执厥中。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既可与立，又可与权，原则性灵活性圆满统一者，舍我其谁。注意，自由儒不是儒家自由主义，更不是自由主义儒家，而是倡导内圣自由和外王自由。此非中道而何？还有比这更中正的吗？

【仁义儒】有人批判东海：“死抱住孔孟不放，抗拒西方文明”云。前半句不错，后半句大错。吾之所以被称为自由儒，就是因为吾是当代儒门中最热爱而倡导自由者，主张对自由民主和西方文明的精华进行全方位的学习吸收。呜呼！不少人只知吾儒原则性保守性之坚定，不知灵活性开放性之强烈，更不知吾儒之灵活性开放性就内蕴于原则性保守性之中。君不见，儒家经权论将“可与权”视为最高道德，而仁义就是吾儒保守的最基本原则。仁如天子，义如大冢宰，大仁必义，大义必仁，不义不配为仁者。义者宜也，通权达变的灵活性，因时制宜的适宜性，与时俱进的时代性，礼时为大、礼以义起的制度要求，统统属于义的范畴。醇儒大儒君子人，必然仁义俱大，必然善于反本开新，善于从善如流海纳百川。抱残守缺固步自封者，腐儒小人儒耳，不足贵也。

【两原则】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义是人道最高原则，也是儒家最高原则。道德应该仁宅义路，政治应该仁政义制，话语应该仁言义语。有违仁义，轻则非儒，重则非人。如果要再找一个可以与仁义平起平坐的原则，非时中莫属。时中其义至深，时是合乎时宜，与时偕宜；中是不偏不倚，天下正道。简浅理解，一切思想、言论、行为、政治、制度等等，在当时当地恰恰好。例如禅让制，在尧舜时代恰到好处，周礼在周初恰到好处，都非常符合时中原则。时中与仁义，意义相互交集，非常接近。仁道是大公大平，中道是大中至正，义有正义性、适宜性和时代性三义。对于儒家来说，任何领域任何事物，如果不仁不义非时中，就必须修正和改革，可以改良则改良，过而改之；不能改良则革命，弃旧迎新。

【自由儒】政治是人类社会最大的事，关心政治并通达政治大义，是君子的基本修养。不通政治不研究的学术，虽然极高明，未能道中庸；不通政治不关心的人物，即使再伟大，局限性很大。故吾尝言，关心政治是对人民、民族和国家最好的关心。但儒家仅仅关心政治是不够的，还必须关心到位到根。在极权社会，只有倡导人权自由，才能关心到根本。在极权社会，自由儒才是中正的儒家。自由儒的基本特征是，以道德自由为个人最高追求，以王道自由为政治最高境界，以民本和自由为两大王道原则，在政治上强调四大自由：言论自由，结社自由，儒家教育自由，民众不虞匮乏的自由。在现代社会，自由儒才是中道儒，代表儒家的正宗和中国的未来。

【说得好】剥夺他人自由者，不配享有自由权。个体如是，国家亦然。传美国驻联合国大使赫莉女士九月八日在联大的发言博得一片掌声。她说：“对那些剥夺本国人民言论自由的国家，联合国也要剥夺它的发言权。对那些剥夺本国人民投票权的国家，联合国也要剥夺它的投票权。。对那些压榨本国人民，让本国人民没有人权的国家，联合国要把它踢出人权理事会。那些对本国人民耍流氓的国家，应该站在国际法庭的审判席上，而不能在联合国耍流氓。”

【自由论】每提及自由，不少儒生和自由派喜欢充当教师爷，自由派强调他律的关键，儒生强调自律的重要。特此对自由派说，西方自由自有他律。提起自由，其它人权平等民主宪政法治等等都在后面，自由是她们的核心和纲领。讲现代西方政治、制度和文明，抓住自由就可以了，不需要每次面面俱到。亦对儒生说，儒家的自由，内而道德，外而政治；内而自律，外而他律。君子道德自律，圣贤道德自由，王道自由自有礼法双重边界。这些问题东海早已屡屡言之，不需要每次面面俱到。

【自由论】王道自由与自由主义有别。王道的自由以礼法为边界，自由主义的自由以法律为边界。同时，自由主义与极端自由主义有别。极端自由主义只讲自由，不讲法律，不讲民主宪政人权平等。极端自由主义又可称为自由唯一主义，是无道无德无法无天无边界的自由，民粹化、丛林化的自由，假冒伪劣的自由。

【人权论】在没有人权的国家，追求人权自由是第一性、第一位的事业，也是有志之士为民立功、为己立德最重要的途径。对此，吾二十几年前就有深刻认知。没有人权自由，任何事业都没有保障，没有意义，甚至负意义。邦无人权，贫贱苦，富贵更苦；邦为极权，弱势危，强势更危！二十多年来，吾耳闻目睹过大量精英人物的起落沉浮，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不少正善之士满怀激情地致力于商企事业和乡村实验，大多不坚不久，人品和事业都迅速败坏，浪费了生命和辜负了自己。孙大午最难得，坚持二十多年，品德始终不坏，但事业终归于败。为大午悲，为吾民吾族悲！

【中道论】这是中道的特征：上下、道器、性气、天人、内外、体用、本末并重，形上和形下并重，内圣和外王并重，道德自由和政治自由并重。同时自律和他律并重，礼律和法律并重。比较而言，其它学术皆非中道。佛道重内不重外。西学中，人学知人不知天，神学既不知人又不知天。马家物学与西方神学异曲同谬，内外天人皆不知。物学是物本位，让人物化；神学是人格神本位，让人神化，神经和精神异常化，神叨叨化。

【中道论】既非利己主义，更非利他主义；既非个人主义，更非集体主义；既非保守主义，更非激进主义；既非理想主义，更非现实主义。既反神本主义，更反物本主义；既反君本主义，更反党本主义；既反民粹主义，更反极权主义；既反折中主义，更反极端主义。真正明白上述道理，就有望允执厥中了。

【王道论】儒家当然不能取代科学文学和宗教。那是不可能不需要不允许的。王道政治之下，科学的归科学，文学的归文学，宗教的归宗教，道并行而不悖。科学研究、文学创作和宗教信仰，包括古今诸子，中西百家，各有各的自由。当然，对于各种三非性言论和信仰，儒家也有批判的责任和自由。王道政治之下，指导思想一元化与思想市场多元化，政治高度有序化与社会高度自由化，相反相成。

【东海曰】吾好论因果，常被人说成“援佛入儒”，佛化之儒；复好论自由，又被人说成“援西入儒”，西化之儒。都不对。因果和自由，皆吾儒故物。吾所论的因果和自由，皆植根于圣经，与佛教的因果和西方的自由，同中有异。例如，吾之因果论，只论三代，不论三世，特别实在，毫无玄虚。吾之自由论，倡导“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自由和礼约刑法双边界的王道自由。吾的立场观点方法皆仁本主义，非佛本主义和自由主义所能及也。佛化儒、西化儒两顶帽子皆不敢当。后一顶帽子应该献给“援耶入儒”的宗教儒才是。

【答厅客】有厅友言：“仁本主义，听上去挺美，甚至还高于人本主义，但实际上几千年来，连人道主义都没能实现”云。东海简答：如果儒家重新走上政治舞台，第一要务是学习和借鉴西方人本主义文明。但有必要指出一点，在历史上，中西政治、制度和文明各有各的问题，比较而言，仁本主义文明的品质远远高于同时期西方的神本主义文明。中西文化和文明比较必须公平，不能以西方现代人本文明为标准去衡量古代仁本文明。

【历史眼】有儒友期望政治从马家一变而为儒家，理想非常美好，未免乐观过度。王道不可骤及速成，只能循序渐进。从马时代到儒时代，即从极权到王道，当有一个过渡期。马家左道三十余年，变而为右；右道三十余年，变而为杂，左右混杂，又试图杂取传统和西方为己所用，可称为马门杂家。马杂时代之后，很可能还要经过一个自由时期，才有望进入儒时代，踏上新王道。

【东海梦】《庄子•逍遥游》中赞美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说：“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借庄子的话说，尧舜的尘垢粃糠，将犹陶铸民主者也，孰肯以民主为事。尧舜指尧舜之道，即孔孟之道。吾儒为政，只有在新的历史平台上重建王道的自由美好、礼乐的庄严和谐和中华文明新一轮的辉煌，方显仁者手段。当然，借了庄子的话，就难免夸张。民主制不失为次优选择，相比新礼制，固然大逊色；相比党主制，却好得太多了。

【东海律】最不配享有自由、最适合极权主义的三种人：崇马派，反儒派，反自由派。这里的不配，是不相应、不配套的意思。反儒是去仁义化，崇马是物化党化，反自由是非人化。这三种人为主流的社会，国家欲自由化文明化，人民欲享有人权自由和人格尊严，难矣哉。这是现代极权主义在中国生命力特别强大、成功和维持特别容易的社会原因。什么叫恶业深重和共业难改，这就是了。

【东海律】不尊儒的自由派不是好自由派，不追求自由的儒生不是好儒生。自由派以不反儒为底线，以尊孔尊儒为优质；儒家以不反自由为底线，以追求自由为正宗。现中国最需要优质的自由派和正宗的儒家。自由派可以不尊儒，不宜反儒。为什么不宜？因为自由的背后是道德，道德的基础是仁义，而仁义是人道的支柱和儒家的核心。自由派而反儒，是自绝于中华文化和文明，自绝于仁义道德和人道，岂非与自由背道而驰哉。百年三大蠢，以自由派反儒为最。
2022-11-18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
首发于北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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