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成公的思想瑕疵和大贤襟怀----东海客厅论阳明
余东海

阳明子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最后一句将格物的范围局限于为善去恶，严重狭隘化。格物为致知，格宇宙生命一切现象，致宇宙生命一切知识，非为善去恶四字可以范围也。

八条目中，格物的直接目的是致知，为善去恶属于诚意正心的范畴。阳明子格物的目的有误，方法有误，范围又有局限。王阳明在夷中三年尝言：“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云，这是对格物条目的狭隘化理解。

格物之功，固然要在身心上做，但不能局限于身心，也要在社会上和天地万物上做。格物次序有差等而范围无限制。《系辞传下》言：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 诸身，远取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羲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其中所举的包羲氏、神农氏、黄帝尧舜氏和圣人，不仅正德，而且善于利用厚生，集文化人、政治家和发明家于一身，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文明和生产力。正己之德需要格物，利物之用、厚民之生何尝不需要格物哉。

阳明子四句教最后一句狭隘，不影响前面三句的正确。第一句最关键，无善无恶，意谓心体之善是超越善恶对立的至善、超善。注意“无善”二字。理解了这一句，就理解了何谓超越性和形而上，就理解了性天大义，就不会陷入性恶论的迷思和人格天的妄念中去了。

唯物主义成为显学之后，将与唯物主义对立的哲学派别称为唯心主义，将朱子、柏拉图、黑格尔被称为客观唯心主义，象山先生、阳明子、费希特等被称为主观唯心主义，都是混扯。唯物主义固然错误，唯心主义同样不对。两者都是现象主义，物质和意识（或精神、理念）也是现象。

柏拉图黑格尔费希特们姑不论，朱子的天理、象山先生的心、阳明子的良知，都指宇宙生命本体，都是主客观的统一。称他们为唯心主义，犯了两个错误：一错在认现象为本体，二错在割裂主客观。本体于宇宙生命既内在其中又超越其上，何来主客之分？一定要说他们是唯心，他们所唯是本体之心，是一切物质意识的父母。乾父坤母，此之谓也。

论学术，程朱为正宗，陆王则有偏，内圣有余而外王不足，有内敛化倾向。然阳明子批评异议朱子，并非意见和意气，而是为自身认识所限，确以为朱子有误。阳明子言：

“知我者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传习录》）

阳明子为人为学的真诚无可置疑。大贤襟怀，光明磊落，岂世俗所能测焉。现在流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歪风，或贬低程朱，或否定阳明。想起荀子对尧舜的贬低和对孟子子思的否定，窃有忧焉。

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误会，认为程朱阳明的学术夹杂了佛道思想。程朱阳明皆通达佛道两学没错，但他们都保持儒理的纯粹，无碍为醇儒。

程朱阳明一些话语与佛道近似，很正常。首先，儒佛道三家对于性天的认知异中有同，本质上都是道学和心学。其次，佛道两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儒家经典和思想的影响。又其次，道家本来常用六经话语，佛家经典翻译的时候又兼用儒道两家概念。儒家当然也会化用佛道的名相。不过，不能因此论断儒家吸收了佛道的思想，不能因此说程朱陆王佛道化了。通达佛道和夹杂佛道是两回事。

注意，某些程朱陆王后学确有佛道化倾向，尤其是某些阳明后学，倾向严重，但这不能归咎于程朱陆王。某些阳明后学将佛道之理吸收来与儒理混杂在一起，成了杂儒，偏离了阳明学，不能归咎于阳明也。
2022-5-18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首发于东海客厅二号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