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问起我的嫁妆? 许多,许多年前,当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也许更早,洁静、漂亮的母亲就张罗着为我织一幅蚊帐,当然是以后为她最心痛的小女儿作嫁妆用的。小小年纪的我如枝头青涩的小果,对于结婚更多的是羞涩和难堪。 那时我们家居住的村落外面有一个大的露台,一年四季各家的孩子们都在那儿玩,尽情地展现各自的个性,有些顽皮的孩子就朝我大声地喊:“要嫁人了!” “嫁给爱南瓜!” 我常常羞得不敢出门。这时我就恨母亲口无遮拦,我甚至暗下决心,一辈子也不嫁人。 零星的村庄散落在起伏的山峦之间,可那儿没有秘密。 有一回放学回家,遇见了学校里最淘气的杨小六,他知道我口袋里有花生,非要问我要,我不给他,他就大声地喊:“要嫁人了!” “嫁给爱南瓜!”,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暴发出来,我竟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他的方向砸过去,真巧,不偏不正,把他的头砸出了一个大的窟隆,当时杨小六哇哇大哭,我吓得把所有的花生都给了他,也没有阻止他急匆匆往家走的脚步,后来呢?是母亲买了一大包花生和糖果并且还带着我一起去杨小六的家。 以后母亲最也不敢提这一件事,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并没有阻止她的行动。 要织一幅蚊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先是挖地种上麻,从春天播种到秋天收割等来的是:发芽、开白色的花、长出长长的杆,剥掉麻黄的皮、打掉宽大的叶子,去掉中间的空心硬骨头,再用麻刀极时地打掉附着的小碎片,剩下的才是麻,晒干,很大的一块地,一年风调雨顺下来只是小小的一捆麻。土地是农民一年的指望,所以也只能种上那么一小块地,所需要的麻也就只能年复一年的积攒。父亲在外地上班,所有的农活全都压在我那利索、勤劳、聪慧的母亲身上。 可艰苦的日子并没有打消她的想法。 那白色麻花开在屋前屋后,小小的,不起眼,可它一直到现在都开在我的心里,摇曳成多姿多彩的梦。 冬天是农闲的季节,母亲开始着手将一根一根的麻撇开成细线,纺成一个个麻线团,那麻线团很象一个个的鸟窝,这样的工作要费很多的时间,白天母亲忙完里里外外的活,才开始她的这一硕工作,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干就干到深夜,干裂粗糙的手在空中飞舞,从没有听她说过一声累,纺车声音如蜜蜂嗡嗡嗡地唱着歌常常伴我进入梦乡,鸟窝越来越多,到我上初中时,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多种新元素象春风撞开了城市、乡村封闭的大门,各种有特色的物品奔涌而来,美丽的尼龙蚊帐象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飞进了那铺着厚厚的青石板村庄。 有时候亲戚朋友来家里聊天,有人也说还干这种活多麻烦,买一幅蚊帐要不了多少钱,何必自找苦吃呢? “那种纱蚊帐哪结实。”母亲固执地说:“洗不了两次全烂了。” “不,纱蚊帐已没有人用,是尼龙蚊帐 。”有人就说 “那个粘身子,蚊子也跟着进来了。” 我想母亲是自我解嘲 有一天,麻纺厂来乡下收麻,那天正好母亲去供销社了,我拿出所有的麻线和麻团,那小贩称了称,真不少,共十二斤,那人就告诉我 不如买给他,五元钱一斤,你可以买给我,用这个钱你可以去买两幅漂亮的蚊帐了,我一听真不错,那人给了我六十元钱。母亲回来后听我说把麻买了,很生气,拿了钱就出去 ,跑了几里地,最终把那些麻和线上气不接下气地提了回来。 高中的时候,我住校要蚊帐,母亲说,那就先把给你作嫁妆的蚊帐先用上,回头我给你另外最织一幅,母亲竟有些得意于他的作品,浅浅地笑着,第一道鱼纹随着她平静的心境悄然浮现,而那时我真恨不得大哭一场。后来,幸亏回来送我去上学的姐姐解了围,她说她那有一幅旧的单人的,姐还笑着对妈说,这么好的蚊帐还是留着嫁你闺女吧! 到大学毕业我结婚时,已是物质生活相当丰富的九十年代中期了。别说是老土的麻蚊帐、不结实的纱蚊帐就连那轻盈、漂亮的尼龙蚊帐都将在历史的序幕中如那蝴蝶般渐行渐远,可母亲竟未将那织了多年的嫁妆送给我,识时务地将之压入箱底,后来,这事一直作为我们家传统的笑话,会时不时地拿出来。 父亲去世,妈妈搬去长沙,紧靠着姐姐有一套整洁,漂亮的两居室。 去年,我从英国回国探亲,洁净的空调房里不协调地撑着那幅麻蚊帐,我问母亲,我给你的那幅红色的尼龙蚊帐为什么不用呢,那又轻又好洗,又好撑,又漂亮,舍不得?, 母亲笑着带着些许神密不言语,也许母亲有太多的话要说? 长沙的夏天闷热闷热,不开空调,热不可支,无法入睡,开着空调又感觉太冷,常常生病,盖上被子,又冷风袭袭,无法入睡,可不成想,当晚,开着空调,睡在麻蚊帐里,却是极奇地舒适,不冷不热,多年的头痛没有了,失眠也没有了, 象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纺车声嗡嗡嗡地载着蜜蜂的歌又来到我的梦里,酣酣甜甜。 在母亲的蚊帐里,一遍遍地暇想着,它竟象孙悟空的魔法口袋,可以无限地扩容,几十年了,她放进去多少,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她慢慢地在里面找,在里面挑,一件件的往事就都回来摆在她的面前。 母亲一定在这个小小的蚊帐里演绎着许多从前的故事------二十年前的;三十年前的,甚至很远很远以前的,在她的那个老屋里,她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纺纱织布,那个位置放着她的纺车,有过多少她的孩子们的童年趣事,或欢声笑语。只要往手心里攥一攥,象泉水一样咕咕地流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我们童年、少年,不同年代的歌。 愿将此文献给天下最亲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