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圣诞节母亲病危,我立刻赶回北京。彼时,母亲已经陷入昏迷,正在抢救中。二天后,母亲转危为安。之后,靠着鼻饲渡过了近一年。可是老人家再也没有恢复知觉,不曾清醒过。 对此,我和姐姐都明白,她只能越走越远,渐渐离开我们。而痴心的父亲最初还在为母亲昏迷中的喃喃之语而高兴,认为她有思维。 昨晚,刚把护照找出来准备周末申请中国签证回去探望父母,心里在暗喜,母亲马上熬过了一年了。突然,姐姐来微信,一句简短的通知: 母亲今晨2:20分走了。 看到消息,我还是怔住了:虽然知道母亲走远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一年的漫长时间也让我的心麻木许多,但是,内心里还是在期盼奇迹发生。 放下电话,呆坐着。脑海里如电影般涌现出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也许自己也因为老了,喜欢回忆过去。所浮现出的母亲形象是在七八十年代的片刻为主,从她穿军装的年代到她工作的照片,再到她退休,在家带孙辈,祖孙喜乐的时刻。她五六年前患阿尔海默病以后的样子,我推着她坐在轮椅里遛弯晒太阳等等。直到她去年在病房里的时刻。想着,想着,泪水还是不可抑制地掉下来。也许,我确实该为慈爱的母亲永久走远而有所表示吧。但是,我没有勇气同姐姐说话。只是微信打字同姐姐联系。至少,我可以控制一下自己的伤感。 干事麻利的姐姐早就把后事安排妥当。 夜里,临终医院通知说,人不行了。姐姐赶过去不过二十分钟, 还是没有及时到达。妈妈已经在这一时段静静地走了。 天亮后,殡仪馆来车把母亲带走。 现在,在我写这篇感触时候,母亲正好在北京时间早上8:30化成一缕青烟。 我的心脏觉得压抑,隐约作痛,不得不吃了一粒速效丸。 也许这是母亲走远前最后一次的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吧。 按照去年的安排,我不回去送别母亲了。 对此,父亲也同意。 我一直认为,母亲的自然阳寿,实际结束在去年的圣诞节之后。那二天,她停止了自主进食,并从此失去了这种自主能力。在医学条件不发达时候,这就意味着生命终止。现代医学技术发展使得人们可以干扰身体自然功能作用。虽然她的生物生命得以因为鼻饲而延长,但她的意识从未恢复。躺在那里的,在生物学意义上,是我的母亲。但她不再具有思维能力,不再是我知道的那个生活中的母亲了。 过去的十个月,母亲住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那里提供干净的病床,服装。全部病人都是等待最后人生时刻的。医院里有医生探视检查处方,有护士分药查房点滴,有护工清洗,按摩。 在这种条件下,母亲的身体干净,尊严得到保证,身体状况好转,脸色反而红润起来。 父亲每周探望三次。不管天气如何。在母亲床前坐着,给她嘴上抹油膏防止干裂,给她按摩头部,跟过去一样,跟她说话。偶尔,母亲的喃喃自语还偶合了父亲的问题。让父亲惊喜不止。 母亲成了父亲生活的支柱!每周三次,他充满期望地过去,喜气洋洋地回来,给姐姐描述着母亲的说话,似乎母亲没多久就可以回来。 对此,姐姐任凭父亲在他的体力和精力范围内去看顾母亲。这个来回对父亲的体力是一种适当的锻炼,对父亲的心理也是具有正面意义的。那么,谁还忍心说破真相呐? 以母亲的流体食物来说,觉得医院提供的食品不太合乎家里的标准,父亲每天在家里准备好母亲的流体饮食。要么请人带过去,要么自己去,要么让姐姐送过去。父亲和姐姐坚持每天给母亲做新鲜流体食品。我多次说,做好三天的食品就可以了,冷冻起来放在医院房间里。每天做不仅麻烦,母亲也无法欣赏。但他们二个坚持不凑合。 这样做,头半年的效果显现出来,就是母亲脸上的红润色。 今年下半年,母亲的身体似乎不再吸收营养了。对此,医生也素手无策。暗示我们,母亲的器官在逐渐衰竭。果然,过去三个月,眼看着母亲的面容在枯槁,越来越瘦。不再有红润的肤色。姐姐想起了我去年回去时候观察母亲状态的一句话:脸上笼罩着黑色,死亡之色。我去年回去在母亲病房里,第一眼看到母亲,看到她脸上笼罩着黑色,我称之为死亡之色。当时医生早下了病危通知。家属也说明不作创伤性抢救的底线。我把我的观察对姐姐说了。但是,二天后,我发现母亲脸上的黑色褪去了。我大胆对医生说,我妈缓过劲儿了。医生谨慎地笑笑,老太太年岁高,不好说啊。 一周后,母亲从ICU出来转到临终关怀医院。 起码,命保住了。 这次姐姐多个心眼儿。她让父亲在10月24日下午去看望母亲。晚上,父亲哭着对姐姐说,你妈不行了。他也看出来母亲的生命之火在暗淡下去了。 果然,当夜,母亲走了。 姐姐传来母亲走时的照片。看了一下,我不想多看了。 去年,我对姐姐说,不想看到母亲临终的形象。 因为,久病之下,病人的最后形象非常不好看。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这个时候看到,记住走前的样子,对活着的人是一种负面的刺激。我宁愿保留着她生前众多的各个年代的美好形象。我保留着去年同她和父亲在病房里的合影。如果那个时候已经“脱相,” 那可以料到走前更加不如去年呢! 父亲,姐姐和我,对人生最后一步走的如何,一致看得淡泊。我们一致认为,生前不遭罪,走得痛快,平顺,与己于人都好。也不搞追悼会,死人摆在那里,活人哭哭啼啼,宾客愁眉苦脸,对谁都不好,都产生压抑的效果。 既然人世轮回是规律,谁也逃不过,那么把生看重,把死看淡,是一种客观实在的世界观。 亲人过世,余下的亲人自然悲痛。但需有节制。 中国式的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痛不欲生,似乎该让位于严肃的简单仪式即可。这次,母亲生前单位表示要开追悼会,被我们家属婉拒了。 老太太退休三十年了,现在的新人们谁认识啊? 再说,一人过世,十人悼念,家属还得过去费事费神的。人世轮回这事儿,谁也逃不过。早来早走,晚来晚走,谁都要走么。把它看淡,也是一种好的生活态度。在国内,看得太多的嚎啕痛哭气氛压抑的追悼会。在美多年,也参加过几次追悼会,庄重不压抑,文明而不撒泼式哭叫。 这二天,父亲不停地接着电话。老朋友们闻之,多来电话慰问。想来的,父亲一律谢绝了。 家属的想法是越简单越好。过世的人走了,活着的家属要休息,重新开始生活。 殡仪馆倒是赚钱有道,既然不搞追悼会,不租借礼堂,那还有其他方法赚钱: 给老太太租个单间,不和其他过世者挤着。脚下点一盏长明灯给老太太照着。 姐姐一听,好吧,不让妈和别的过世者挤着,有道理。一间洁白的房间,只有母亲的遗体在内。也罢,让我们活着的,心理好受多了。 有佛法仙家可以请来作法。 那又是数千元。对此,姐姐谢绝了。老太太生前也不信佛。走了更不会信了。 姐姐坚决不让父亲去送别母亲,怕他悲伤过度不能自控。另外,也不想让他看见母亲走前的样子。怕父亲受刺激。父亲知道姐姐的意思,倒也不坚持要去送别母亲了。不然,在火化车间,看着母亲被推进去,倒下的肯定是父亲了。人适当麻木一点儿,对自己有好处的。如果母亲走后,余下一个受刺激或大病的父亲,那对活着的家属也不好嘛。这一点,希望朋友们记住,今后可能遇到二老中一位先走,那减少余下那老的悲痛和刺激是首要的。 母亲终于走了。她从病痛中混沌中解脱了。 她喝着浏阳河水长大,从长沙走到北京。她在北京遇到了父亲,从此不再想回去家乡。她在北京生活了67年。北京成为她的新家乡。她从书香门第来到北京,下嫁家境一般但英俊的父亲。从此跟父亲生活60年,养育了我和姐姐,对公婆孝顺。奶奶临终前的日子还在想着她。在毛爷胡作非为的大动乱年代,她和父亲小心谨慎地保护自己,也保护了家庭,使得我们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个安定温暖的环境中。当大多数人贫穷时候,我们家的桌子上有食品,有书籍,有温情,有母爱和父爱。 晚年时候,她和父亲带大了二个孙辈,把温暖延续到孙辈,把希望,乐观,正直向上的品质种植在孙辈的心灵里。也许母亲没有杰出成就,没有成名成家,没有多少钱财。 但是,她留给我们的,是她和父亲共有的特点: 淡泊名利,诚恳待人,以德修身。 她是一位好妻子,一位好母亲。还有什么能比孩子们对她的爱戴更重要更具有说服力?一个家庭有了一位好母亲,那就是孩子的最大幸福,一切的一切! 母亲此时已经成为一律青烟。我更愿意想象她成为一束飞过的星光。在遥远的夜空中,我可以看到她。也许,若干年后,我也成为一束星光,追赶着妈妈,同她相聚,再叙母子情,再续母子缘! 我不认为人有来生,我不认为有天堂。但我宁愿现在接受者二个假设。因为i,我多想再同母亲做母子,再见到慈爱的母亲啊!写到此处,泪洒如注,心里默默地喊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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