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八十八回,孔明要渡过泸水,断掉孟获的粮道。士兵半渡,口鼻流血而死。土人说"目今炎天,毒气正发,有人渡水,必中其毒。。。若要渡时。须待夜静水冷,毒气不起。"孔明依计擒了孟获。孟获仍然不服。孔明只得将他放了。 孟获回去跟一个叫朵思的化学战专家研究,决定将孔明部逼入瘴气谷。该谷只有下午六个小时能安全通过。其余时间瘴气蒸腾,"触之必死"。路上还有四口泉。其中哑泉"饮之难言,数日而死",灭泉"沸如热汤,浴之皮肉尽脱而死"。按现代的观点,瘴气就是当时的毒瓦斯。而那泉水等于硝镪水。 这里说的泸水就是金沙江,俺曾经在那工作过好几个月,早上出发,下到江边正是中饭时间。一路上云雾缭绕,呼吸的都是触之必死的瘴气,吃饭时涮饭盒和洗手的水,用的也是致命的金沙江水。但俺安然无恙。 一九三五年五月初,也是瘴气季节,毛泽东率几万红军渡金沙江。当时连渡七天七夜,无人口鼻流血而死。那一带确实有含硫的地热泉,但是没人会傻到去喝那种水。由此可见,三国演义有夸张的成分。 但瘴气和含毒水也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俺就曾因喝了含伤寒杆菌的河水而得过伤寒。若非当时已经有了氯霉素,八成也会"饮之难言,数日而死"。三国演义对瘴气和毒水的描写,是对云南多发疾病的一种文学提炼。 瘴气分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瘴气包括霍乱,麻风,伤寒等烈性传染病。狭义瘴气就是疟疾。古人见南方沼泽地带多有雾气蒸腾而起,进入者往往染上疟疾,于是断定雾是病因,称之瘴气。这种认识不限于中国。外国人也相信。俺找到一张名单,上面有古罗马名医盖伦、中世纪意大利医生夫拉卡斯特罗和十九世纪德国医生海勒。据说拉丁文的疟疾就是"坏空气",意大利语中瘴气直译是"阴风"。 景洪是傣语"黎明城",俺梦中的橄榄坝也仿佛总是在黎明之中。那里的黎明最美,而此美的很大部分来自那里特有的浓雾。那雾来时铺天盖地,翻腾如潮,而且包藏万象。色彩斑斓的鸟在其中进出,墨绿色的密林在其中沉浮,挂满藤子和气根的大榕树在"柔曼的轻纱"中忽隐忽现,如果远处有一片红闪过,肯定是英雄树在开花,那碗口大的花开得密密匝匝,犹如一片火烧云。 雾是一位超级艺术大师,它创作了西双版纳变幻莫测的美。但是这雾,也正是<诸病源候论>等古书记载的瘴气。 俺在水三团中瘴,是一九七二年。中瘴开始只略有不适,然后就是高烧,两小时之后停止,大汗淋(离),除感觉发虚,一切如常。过了两天忽然又发起冷来。穿棉大衣捂在太阳之下,仍然直打哆嗦。这已经显然是疟疾了。卫生所没药,于是只能硬起头皮顶住。俺得的是隔日摆,发作时间十分精确。俺犹如一个钟摆,在地狱的冷热两极间做规则的摆动,同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用水深火热来形容西方劳苦大众的痛苦。 俺大热天穿棉袄蹲在门口晒太阳的疯狂举动惊动了周围几个连的知青。不久就有多人赠药。多年来俺只记得一个须海根。四十年后跟其他人联系上,才记起了张光柱,但肯定还有遗漏。有一点是确定的,服用奎宁之后立见转机。只吃两三次后,症状便基本消失了。 法国的拉韦朗和英国罗斯在十九世纪末发现了疟蚊和疟原虫。人们终于发现,不是雾,而是在雾中飞舞的疟蚊导致了疟疾。它把疟原虫送入人体,然后分裂繁殖。每繁殖一次,病人即在冷热中循环一个周期。雾的罪名,终于被洗清。这次澄清,开辟了现代传染病学的道路。 元代金陵有一个有趣的打摆子者陈全,他编了一首元曲形容摆子:"冷来时冷的在冰凌上卧,热来时热的在蒸笼里坐,痛时节痛的天灵破,战时节战的牙关挫。真个是害杀人也么哥,真个是害杀人也么哥,真个是寒来暑往人难过。" 中国革命有打摆子的传统。红军刚到井冈山就面临烂腿,打摆子,和伤寒。来自湖南和江西其他地方的青年军人,命定要扎进井冈山的瘴气,尝遍它给他们带来的全部折磨。数十年后,橄榄坝水三团的知青把历史的这一段重写了一遍。而俺有幸中过这三个革命头彩的全部。 中共队伍自主席以下,打过大量的摆子。艰苦的记忆如此之深,以致直到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期间,主席还在用打摆子说事。在给张闻天的信中,他引用了陈全的名曲: 闻天同志:。。。我认为你是旧病复发,你的老而又老的疟疾原虫远未去掉,现在又发寒热症了。昔人咏疟疾词(这首曲子,调名《叨叨令》)云:"冷来时冷的在冰凌上卧,热来时热的在蒸笼里坐。。。" 遗憾的是,俺没有查到张闻天打摆子的记载。倒是有记载说主席打过摆子,而张闻天派人去把他治好了。"老而又老的疟疾原虫"到底是主席的还是张闻天的,抑或是两者的共有财产,只能作为一段历史公案,留给后人去研究了。 顺便说说,化学战专家朵思没有打胜。孔明又一次擒住了孟获。靠的是孟获的哥哥孟节提供的情报。孟节告诉孔明一个甜水泉,又提供了一种叫薤叶芸香的草药。"口含一叶,则瘴气不染"。 有时候你不得不羡慕孔明的好运。事情在那摆着,水三团知青下乡时,口中没衔芸香,药架没放奎宁,路上也没遇到指引甜水的孟节。。(作者保留版权,请勿传抄) |